《泉州日记》:(5)老罗的故乡和故乡之外
老罗,不是锤子老罗,他没做手机,也没在抖音带货。但是老罗的口才和锤子老罗,不相上下。
老罗叫罗世华,湖北人,因为定居泉州20多年了,按照北京话说,他已经是半个泉州人了。但是泉州不这样说,泉州人好像对半个那里人的说法不感冒。他们喜欢说这是新泉州人。那么,在泉州土生土长的人是否就应该叫旧泉州人了?泉州市是按照新旧来给人划分的?搞不清楚。
老罗有一点很像泉州人,爱喝酒,能喝酒,会喝酒。
在泉州会喝酒的标志就是会猜拳。闽南拳是每个闽南人必备的酒桌求生技能。如果你不会猜闽南拳,那你永远成不了闽南人。
和老罗相识,还是因为姜霖兄,姜霖兄和我一个姓林的朋友是同事,后来经过老林介绍,我和姜霖认识了。彼此印象很好。我觉得姜霖对我还是很认可的,而我从一开始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知道我和姜霖是有缘分的。早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参加文学赛事,就写过一篇名为《高压线上的老江》的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叫江林,和姜霖同音,以至于我现在电话通讯录里的存的还是江林这两个字。为什么叫高压线上的老江呢?因为江林在院子里晒衣服,自己的大红裤衩被风吹走,挂在了高压线上。江林为了挽回自己的财产,又为了不破坏村里的电力设施,独自爬上电线杆,用小木棍准备取下内裤,结果,同村的友人在下面喊:别弄,电死你。
江林抬头看看,高压线上,落着几只麻雀,心想:龟孙,又想骗我。
想完,缓缓伸出了木棍。
从此,大红裤衩迎风飘扬了。
北京东三环的大裤衩也迎着风,但还是飘扬不起来。
扯远了,姜霖(和老罗同住在一个小区的姜霖,并非高压线上的江林)和老罗同住在一个小区,小区环境很好,中间有一个很大的人工湖。这两个好朋友喜欢在湖里撒网,抓鱼。一来二去,撒出了经验,抓到的鱼大到二十几斤,小的也有三五斤,以至于老罗家冰箱里的冻鱼,成年累月的也吃不完。经常去他们家吃饭的人还误以为,这些鱼是从湖北邮递来的。别人问他们,他们笑而不语。
有人就感慨,湖北的鱼,就是比泉州的鱼好吃。
经过姜霖介绍,我们和老罗就成了朋友。老罗很爽直,标准的湖北人性格。第一次见面就对我说,下次拍电影的时候,让他年幼的儿子去客串个角色,也进军进军电影业。之后,还请我吃了饭。那顿饭吃的很丰富,有虾,有蟹,就是没有鱼。后来,大家喝醉酒,老罗问我什么时候拍电影,好让他儿子去客串一下。
我说,缘分到了就拍。
他又问我,什么时候缘分才能到?
我说,遇到有缘人。
他问,谁是有缘人?
我说,出钱投资的,就是有缘人。
老罗一拍大腿,兄弟,我就是有缘人啊!
我心想,你投资不早点说,瞎耽误功夫喝什么酒啊。到片场给你整碗泡面,加根火腿,就着小白牛,一边看你儿子演戏一边小口渗着,他不香吗?在这费什么劲儿。
一来二去,我和老罗就成了朋友,再到后就合作了公司,真的一起进军了电影行业。刚认识老罗的时候,老罗给人的印象很商人。油乎乎背头,衬衫,西裤,小皮鞋。俨然一副外商的架势。而且是那种很好色的外商。第一次去他家里,客厅的书柜上摆着很多白酒,这些白酒上写着:境界名将,上面的头像居然印的老罗自己的头像。这样自恋的人,也不多见。开始,我不敢和老罗的境界名将,DIY成分太重,就像很多蛋糕店里自己DIY的果汁一样,我总觉得奇奇怪怪,好似不卫生也不正经,从来不敢尝试。终于有一次,在老罗的怂恿下,我喝了以他头像作为标志的酒,真心不错,比很多一千左右一瓶的白酒品质还要好。我不禁感慨,不仅人不可貌相,酒也不可貌相。这酒和他的主人老罗像极了,乍看上去,滑头花脑的,深交起来,可以托付。到后来,我越看老罗越可爱,越厚道,越不滑头花闹了。我才发现,之前为什么觉得他滑头花脑,都是那身衣服弄得,太花哨,透着花气儿。
姜霖就不一样,整天一身运动装,偶尔穿一次耐克、阿迪就算高调了。平时低调的只穿那些清仓货样式的运动装,给人一种低调、踏实,无欲无求的感觉。也不知道老姜是否在平静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躁动的心。
开始和老罗在一起的时候,吃过几次很好的饭。后来,菜品就越来越差了,酒品却越来越好。我虽然生活艰难,但是导演的矫情从未减弱过。对饮食、酒水向来要求很高。因为,我以前觉得人生一定要活的精彩。现在觉得,只要活着就行。既然生活目标都放低了,那在吃喝方面就别凑合了。
起初,我和老罗在我们湖北商会妥妥地吃过一顿大餐,芜湖莲藕炖排骨,味道堪称一绝。排骨是精挑细选的小排,肥瘦相间,好料。
芜湖的莲藕真不是徒有虚名。我吃过各地的莲藕,都不如芜湖的好吃。保定莲池书院的莲花池也产藕,但是口感偏硬,不够绵软。白洋淀的莲藕又过于绵软,还容易拉出硬丝,出汤色也不好。泉州本地的莲藕,藕小,生硬,有腥味。而且这几个地方的藕煮出的汤,呈现褐黑色,不佳。芜湖的莲藕绵软,容易出丝,但是丝丝润滑,一触即断。藕块入口绵软,稍微咀嚼则沙化,下咽时似浓浆流入口中。且,芜湖的藕煮出的汤,呈耦褐色,透着浅粉。清淡典雅。一锅汤微微粘稠,却丝丝透亮,颜色鲜艳,如果在上面点缀一叶荷花碎瓣,真可称之为:荷塘月色。
其他几道菜也很味美,因为芜湖莲藕的出众,以至于我忘记了那几道菜,究竟是什么了。
老罗家一楼是餐厅和厨房,闲来没事,大家经常聚在那里聚会。有一次我在那里帮厨,想小试身手,就打开冰箱,找了一些食材。冰箱里有两只猪耳朵,已经被滚水煮过,我本想做个冰糖炖猪耳,但是没找到冰糖,只能作罢。简简单单做了一个鱼香肉丝,因为准备不足,只用了一些瘦肉丝和胡萝卜、青椒炒制。上桌时,对门的吴总问我,鱼香肉丝,鱼呢?
我刚想解释鱼香肉丝的出处,老罗帮我解围了,他反问老吴:老婆饼里有老婆吗?后来我才知道,吴总是故意逗笑的。他原本在北京居住了很多年,近几年才回泉州的。在北京生活的人,怎么能不知道鱼香肉丝呢。后来我跟老吴聊天,他问我,北京哪家店炒鱼香肉丝最好,我还真回答不上来不了。我只知道要吃宫保鸡丁一定要去峨眉酒家。
老罗六十岁的年龄,屋子收拾的干净,典雅。家里的家具很气派,他喜欢在朋友圈发自己的家具的照片,在家具照片中间总是夹杂几张穿着暴露的美女的照片。不知道这个什么心态。哪一天我去专程向他请教。老吴是个可爱而有意思的人,哪天他请我吃饭,我也为他专门写一篇。我不是讹饭,而是原则,先说吃,再说人。
不请吃饭的朋友,简直不是人。起码不是好人,不是贵人,不是真诚的人,不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
那晚,我还做了一个鱼头泡饼,其实是按照酱汤黄鱼的做法,改良了一下。闽南人因为口味清淡,怕他们吃不惯过于浓郁的口味。先将整鱼洗净,去掉鱼线,打上花刀。冷锅下油,烧制油热,下入葱姜蒜,干炸至这些作料没了灵魂。然后放入鱼,两面煎炸至金黄,加入黄酒,白酒少许,灌装啤酒两瓶。啤酒是关键,最好放勇闯天涯、雪晶一类的低度数,千万不能放进口啤酒,啤酒越清淡,鱼越鲜香,如果是进口啤酒,香味太浓,反而破坏了鱼本身的味道。加入啤酒后放入鸡精、味精、咸盐、白糖、老抽、耗油、甜醋、桂皮、花椒、香叶、大料……盖盖,焖煮至汤色浑厚,粘稠。撒上香葱,出锅即可。
姜霖吃了一口,险些激动的流出泪来。说这真是他们老家的味道。老罗说,他们老家做鱼也是这个味道。姜霖是烟台人,老罗是湖北人。烟台湖北学做鱼的人,莫非认的一个师傅?不知道,但是老罗处处维护故乡,是真的。你说哪里的鱼好吃,他就会说:要说鱼,湖北天下第一。
你要说泰国大米好吃。他会说那是因为泰国人没吃过湖北的米。你如果说江苏的麻鸭一绝,他会说宁吃湖北的青头鸭一口,不吃江苏鸭一车。你要说,苏杭出美女,他也会说,那是你没去过湖北。你再问她,嫂子是湖北人吗?他一愣,急忙说,喝酒,喝酒……
老罗虽然久居泉州,但是对故乡的情感,还是深厚的。虽然他自己从未表达过,但是隐约我们可以感觉到。有一天中午,我们在老罗家吃午饭,老罗端出来几盆小龙虾,一边端给我们一边说,马云帮助他老家的农民,一天就卖出了几个亿的龙虾。语气中,充满感激。
这或许就是老罗的乡情吧。
老罗在家请客,一般都是嫂子在忙活,有时候老罗自己也下厨做几个菜,他自诩做的不错,但是我真的没吃出什么神仙级的味道。倒是对面的老吴,做菜很有一手。老罗请客吃饭是常有的事情,很多时候,老吴就会在自己家做两个菜,端过来,一起喝两杯。老吴做菜简单,而讲究。我吃过一次老吴做的炸豆干和五香卷。其实很简单,冷锅下油,油热下入豆干、五香卷,炸熟,捞出。看似简单,但是火候及其难把握。火候小了,不够香脆。火候大了,脆过头,就失去了原有的味道。
还有一次,我在老罗家吃饭,老吴做了一份面线糊,味道也是一流。虽然我不喜欢吃面线糊,但是那天我还是吃了两大碗。可见,老吴的手艺虽然没能捕获女孩子的芳心,但是,对我来讲还是有一定的诱惑的。
老罗虽然离开故乡多年了,但是骨子里都散发着对故乡的依恋。这从他家的冰箱里,厨房里,最能看的出来。他的存货,能够做的,都是湖北菜,连炒菜的油,都是用肥猪肉提炼出的大油。调料框里各种辣椒。我本想有一天去老罗家做一桌湖北菜,尝一尝。
让老罗在异乡感受一下故乡的味道。
但是,又很难实现。我所熟悉的湖北菜品,如:葱烧武昌鱼,武昌鱼很难在泉州买到,买不到武昌鱼,这道菜就没了灵魂。还有鱼糕楚国宫廷菜,但是制作鱼糕太耗费时间,一道菜,差不多要准备一天。我一个人再带上二猫,也很难胜任。排骨藕汤,没有芜湖的藕,我不愿意在原材料上凑合,又只能作罢。蓑衣丸子,和泉州肉丸相差无几,做来没有新意,作罢。最后,我想做一道我最爱的湖北菜———红烧洪湖野鸭。红烧野鸭以野生青头鸭为原材料。整理后,将鸭子切成36块。然后下锅炸,至金黄色加入冰糖上糖色,八成熟,捞出,去渣。然后锅中放入炸好的鸭块,加入啤酒、生姜、醋、葱、姜、蒜等材料。焖煮一个小时,放白糖烧制能拉丝时,起锅,入盘。拼成野鸭子在湖中水面本息的形态,即可。本想偷偷做一道这个菜,让老罗惊喜一下,还没来得及网上下单买青头鸭,就被骆哥抓到小茶馆喝酒了。
那晚,老罗和标哥、骆哥喝的天昏地暗,我左右劝阻,不要用壶,小杯子,慢慢来。心疼死我了,你们知道喝的是国台吗?这样喝国台,真要被懂酒的人嘲笑了。那晚虽然喝了很多,大家还是很高兴的。
那晚,老罗醉了。
我第一次见到老罗喝醉。
标哥,也醉了。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标哥喝醉。
骆哥说,他们下次如果再这样喝酒,就找点酒精,兑点矿泉水,自己勾兑给他们喝。我想,还是算了。这是第一次,老罗喝完酒没有大喊,还是湖北的酒好喝。也许,他是真的醉了。
临走,老罗还约定,下次请大家到家中小聚,他来整一桌地道的湖北菜。老罗爱湖北菜,他就认为大家都会喜欢湖北菜。这就是他的乡情。而他为了变成一个新泉州人,又能够按照泉州的喝酒风气,学会闽南拳,并且深得泉州酒风真传。
老罗经常说,大家都是湖北是鱼米之乡,饭菜最绝,我是不太同意的。好像我们湖北人只懂得吃似的。不过湖北的饭菜却是好吃。我去过不少地方,各个地方的美食吃过不少,但是能和湖北比味道的,还真没有。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的饭菜,我真瞧不上。
有一次我问老罗,你更喜欢故乡还是泉州?
老罗回答我,在他的心中,只有故乡和故乡之外。
我瞬间明白了什么,又不知道自己真的明白了什么。
喝完酒回到家,我久久不能入睡,一个背井离乡在外漂泊的男人,一刻忘不掉故乡,就是一刻的浪子。他想念故乡的时候,应该如何寄托相思呢?老罗不是那种能够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人。他撒网的时候,总是说,自己小时侯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去河里捞鱼。
我知道,他回忆的不是捞鱼,而是在回忆故乡。在故乡做的事情,都是美好的事情。有一天,老罗的小儿子(小小罗)对我说,在老家的院子外面,有一棵大树,他一边说一边给我指着眼前的树,是一棵芭蕉树。我有点迟疑,湖北也有芭蕉树吗?小小罗又说,芭蕉树下有几只小鸡。那天,老罗回泉州前,就站在门口,久久地看着那棵树,那几只小鸡。
当晚,我回到家,酒气未散,借着酒力,画了一张画:一颗芭蕉树下面,几只小鸡在吃米。
落款为庚子年,春月。
并题诗一首: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
写罢,盖章睡觉。
晚上睡觉,我梦到了老罗,他对我说:从我离开故乡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故乡从此只有冬夏,再无春秋。次日醒来,自己看画,洋洋得意,又想起那个梦,多少有些伤感。但是,看着眼前这幅画,脑袋越加混沌。
有鸡。
有芭蕉树。
哎,还是不送了,省的挨老罗的骂。就算他骂我,也不会把这张画挂起来的。我只能留着自己偶尔看一看。
看来我昨天真喝醉了。
老罗怎么会在办公室挂一张“鸡芭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