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衍林:被挑战的普通人
《这就是街舞2》结束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亚军余衍林凭借在节目中累积的高人气陆续成为了功付专场的男主角,街舞萌娃们的余师父,少年之名的特训老师,等待着为他冠上的头衔或许还有很多,“来福”这个名字却越来越鲜少被提及,以至于在叶音搞怪地喊出来福时,这个名字更像是作为曾用名,能从他身上召唤出什么过往的气息。
编舞师

这个绰号,是和他同在易燃装置战队的舞者冯正起的。编舞师余衍林,却阴差阳错总是走上和出身于地下比赛,擅长freestyle的old school舞者同台battle的道路,这种对战在街舞圈看来有多离谱:即便在海选中技惊四座,已经被公认是节目参赛编舞师里的天花板,很多人仍然不看好余衍林会在battle中晋级。于是,他所在战队易燃装置的队友的口中,其他战队的队长——他的洛杉矶老乡吴建豪的口中,经常高喊着:“Come on,Franklin!”洋文中译,他一关一关挺了过来,应了土名好养活的老话,来福这个名跟住了他。Franklin Yu是他的英文名,美籍华裔,风格独特,年少成名,UCLA材料工程系毕业,这些标签是节目观众对他的基本认知,在这档中国节目里,他是一个被看重的主线人物。
这街里高手如云,门派众多,宛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再加上花字介绍的“舞种”“招式”,活脱脱一出封神现场。鲜活的江湖气息扑面而来,AC,小海,冯正,叶音,Semi,阿K,Gumball……第一期节目播完,很多人就这么被记住了。
某种程度,余衍林是这些人里最特殊的,不仅仅因为他是更侧重雕琢舞蹈动作的编舞师。
节目组最初有造神倾向,已经在第一季受邀为易烊千玺的战队编舞的余衍林无疑是被选中的“大神”之一。易烊千玺的御用编舞师,国际顶级街舞舞团Kinjaz的一线编外人员,既是这个舞团创始人之一Anthony Lee的学生,又是新秀计划kobra四蛇之一,总决赛他请来的帮跳Jason,是另一个创始人Mike Song带出来的,同样是新生代的人物,比他小三岁,和他一样风格又强又专。粉丝更津津乐道的是他的学历,跨界的天才从来都是非常吸引人的一个光环,文武双全,长相清秀,半头长发挽成发髻,有人说看他跳舞像“书生砍价”。
十年的跳舞生涯从高中迷上街舞开始,中间有太多个时刻可以放弃,但余衍林都没有。最开始觉得自己没有天赋,肢体僵硬,那就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时间练舞;一个本就被边缘化的亚裔瘦弱男孩,又被人笑话走火入魔,那就憋着劲不停练,那时留下的一些小动作到现在还能在他身上看到;练到小有所成当上街舞社社长,临近高考母亲不想让他在社团上耽误时间,老师力劝母亲不要夺走他的生活,最终他把街舞练到了和自己羽毛球同等的水平:在Diamond bar高中数一数二。
洛杉矶是新舞种urban的摇篮,这里汇集着一群编舞大师,有成熟发达的编舞产业和气氛浓厚的舞蹈社区,和余衍林渊源颇深的亚裔舞团Kinjaz就诞生于此。在纯正的hiphop文化中熏陶,按照最先进的体系训练基本功,又有机会接触到各种风格的编舞师,学得到东西,把悟到的和自己想表达的结合起来,逐渐成型为他自己辨识度极高的franklinyu风格,爆发和控制结合得刚好,这让他的速度切换非常出色,这也意味着他可以随意捕捉一段音乐中的任何一个部分,旋律,鼓点,重拍,碎拍,加上动作定格和连接设计得精巧灵动,给人一种游刃有余,赏心悦目的流动感。hiphop舞团X-crew的副队长蔡亮评价他:urban里的科学家,用物理的动作能编出化学的反应。“他的加入,是对国内编舞行业的一个冲击,他背后的这种前沿的编舞理念,可以帮助国内编舞师提升一大截。”
技术流和三板斧
他不算是各方面表现均衡的街舞舞者,震感舞出身,更讲究精确的身体控制和身体分离,一些喜欢自由随性风格的人觉得他缺少律动,来来回回就那几套动作,看多了会腻。街舞评论人宣柯对此发表了看法:一个远渡重洋,来华务工的小可爱,你们不止希望他展露出那三板斧,还指望他摸出个巡航导弹来吗?

这几乎是技术流的代价,追求技术的精进必然会牺牲观赏的门槛,观众涌上前来,余衍林不确定他们看到的是综艺效果还是他真正想表达的东西,他些微地感到不自在。很少有人知道,他在编舞中常用的那些定格元素,主攻的方向animation,很大程度受他中学时代喜爱的动漫影响。“喜欢火影就意味着是宅男,然后被大家笑,后来我就默默地喜欢着这个东西,很深地爱这个东西。”选择成为不一样,是他和鸣人共同的成长故事。“直面内心世界。”这是他掌握的为数不多的纯正的中式表达,但说出来的时候他格外笃定。
当镜头对准余衍林一贯惺忪的双眼时,他仍然没有努力睁睁眼。节目组问他对别人叫他大神怎么看,他像是等了很久这个问题一样本能地摇头:“不喜欢,我很普通,你看我脸就知道。当一个人被叫大神的时候,就很难...... to be honest with yourself.”
诚实是他对抗外界和戳毁气泡的方式。发布新作品之前,上台表演之前,“大家期待低一点。”他严谨地提醒观众和粉丝,不厌其烦地给他们泄气,把自己的处境拉回到和之前单纯编舞教课的工作靠近一点的位置。不过是一次新的创作和表达,不过是一次新的讨论和合作,激情总会涨了又退,人群总会来了又散,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在作品上署每一个创作者的名字,夸赞每一个合作的艺人,感谢每一位到场的人。
身份
余衍林在中文互联网上的粉丝名叫“网友”,不熟悉的人会以为他们蹭了互联网全体用户的热度。但是他起这个名字的初衷,也许是想让粉丝们最终隐于人海,把这段相遇的缘分归功于互联网而不是他自己的特质。“你们是我的‘网友’,也是我一生的朋友。”这是属于“网友”的箴言,但拥护和被追随的关系被消解掉了。
粉丝一直在试图构建双方之间的独特叙事。粉丝们觉得,他尚葆有新鲜气息,无论是持续的高曝光度,还是他封存在大洋彼岸未被解读的生活经历,他依然可以带给她们惊喜。他的真诚还是可以劈开一些新的路径和可能,他世俗意义上的优秀有时之于他本人显得聒噪。他与周边相处的边界感使一切以最妥帖的方式呈现,修整内在,安顿外在,有自己的重力法则,不断吸引着异物。
这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给了他在新的环境中流动的一些底气。在公开的场合看到她们会很惊讶,每次都是,惊讶于“有人会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我的身上。”感激是必然的,对这么汹涌的爱意他无法坦然接受,只能继续埋头做着创作者,纠结创作和表演的细节,算是一种途径的回馈。
今年,在和舞者Kun的交谈中,余衍林分享了首次率领大学舞团拿下全美齐舞冠军的经历。很多成员都缺乏舞台经验,在最开始没能申到训练场地的备赛期间,整个团队只能在阴冷的地下车库完成练习,没有镜子,就靠成员互相纠正,余衍林的编舞特别讲究角度,那就还得精确到度数,形成肌肉记忆,最终他们打败众多专业舞团夺得专业赛事Bridge的冠军,没有人能否认这是一个奇迹,一个教科书式的完美故事。但教科书一般都隐藏了努力,枯燥,不断重复的叙事。在kun采访之前,旁人一直以翻看教科书的眼光想象他的故事,裱在镶着金边的相框里。他未熄灭的信念感和使命感,是让故事一直发生下去的原因之一,这些和他闪现的迷茫,厌倦同样重要。

在担任舞蹈导师的选秀节目《少年之名》收官之后,余衍林在庆功宴酒店不远的湘江江畔即兴跳了一段,音乐是少年们合唱的《后来的我们》。他在微博中这样写道:“因为我的表达能力,或者我的社交恐惧,导致我有些话没跟你们说,所以送你们这支freestyle。跟着你们我想起了最近忘掉的道理,就是让自己的身份定位接受挑战可能是一辈子最难的事情……只有被挑战,才能了解自己真正是谁。”这条微博下面没有来自任何一位“少年”官方的回复,这夜之后,他们也跨向了不再普通的道路。
目前在国内,余衍林的工作倾向于商业合作,面对着比大学时更大的舞台和更复杂的合作者,他又从表演者退回了编导的位置。他渴望再招募一支中国舞者组成的队伍,在中国的这几年,他似乎寻到了自己的根,无论是编舞时对中文歌的偏爱,还是对于中国功夫与街舞联系更多维度的探寻,“中国的文化有被西方看到的价值。”
有粉丝觉得,余衍林在中国的一切行为表现得都像个来客串的NPC。他被人称道的那一部分,人格魅力,才华横溢,像是经娱乐生态挑选出来任人观赏,作为一个符号来收割观众们过剩的流量。但这个人如何被塑造且继续塑造的过程,意识形态,政见等等这些一个完整人格的多个面向,他的社会性,在中文世界中都被隐藏。
中国本土的偶像们,条件限制只能做个声音大些的传声筒,真正的政治生活几乎缺失,工整地像流水线上的艺术品。实际上,在中国,偶像的存在几乎嵌入不到任何真实的语境中,除非他们自己选择出现在社会新闻的头条。
因此疫情期间,乔治弗洛伊德事件中,他在这个时代公开的评论区内为自己的种族和阶级发声,又好像突然又在真实世界的版图中显形。这是真的声音。良性的人与人的关系,衡量标准远不止好、喜欢、符合审美这么简单,也远不止更接近这个人这一种垂直导向。这是人与物的关系,现在却可以统领人的快乐。人与人的关系中,共同叙事的消失和不断自我印证的幻觉,是偶像与粉丝在追随关系中不得不面临的异化。普通人余衍林,无疑在身份转换的夹缝中对抗着这种异化。

疫情之前,他所在的舞蹈机构为他办了一次专场。那场专场里,灯光从他身上移开,他成为影子,与身后大屏幕中的自己共舞,观众的惊呼与海浪声一起此起彼伏,那一刻他的表情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