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墓碑与晚年
博尔赫斯"停靠"在了日内瓦。
"墓园有辽阔的草坪和高大的树木。一只画眉挑剔地停在某块新刈的草地上。"据作家约翰·伯格的描述,博尔赫斯安息的地方没有《小径分叉的花园》里的神秘,只剩下静谧的葱绿在生长。"一块简单的墓碑,一方砾石铺地,砾石地上摆了一只条编篮子,里面是泥土和一株浓密、小叶、极深墨绿色的浆果灌木。"终于,在小径分叉的墓园里,伯格找到了博尔赫斯的墓,墓志铭写着:
我应该为损害我的一切辩解。
我的幸或不幸无关紧要。
我是诗人。
墓碑上还写着,他死于1986年6月14日。
而刻在墓碑前的四个字是:切勿恐惧。这像是一种安慰。即使你从他的小说、诗歌中感受到无穷的智性的力量,但博尔赫斯本人的一身却饱受政治迷雾的困扰,以及家庭施加的压力。他梦想结婚,梦想摆脱母亲。

“博尔赫斯一生有许多时光与既没同他上床,也没和他结婚的女性泡在一起。”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甚至打趣说,在博尔赫斯的家乡布宜诺斯艾利斯扔出一块石头,就能砸中博尔赫斯的其中一位女伴。博尔赫斯爱过的女人太多,他甚至还爱过一位妓女,露茨。“我告诉你,我是真的爱那个露茨:她和我打情骂俏,举止中带着天真的下流。她既像大教堂,又像婊子。”但博尔赫斯的这些感情都没有“修成正果”,这些女伴都没有入他母亲的法眼。莉奥娜夫人喜欢社会地位高、听话顺从的女性,最终给他推荐了一位结识多年、如今孀居的女子,艾尔莎·阿尔泰特。
1967年,博尔赫斯68岁,他与艾尔莎迈入了婚姻的殿堂。这是一次失败的婚姻。据女仆范妮所说,这场婚姻是瞒着博尔赫斯的“骗局”,他母亲和妹妹买好了公寓和家具,要求博尔赫斯搬去新的婚房。婚礼当晚,莉奥娜夫人建议自己的儿子与媳妇去住酒店,但博尔赫斯不肯,他要一个人睡在自己的床上。为此,莉奥娜夫人不得不把艾尔莎送回她家。而当被范妮问起这个晚上时,博尔赫斯无奈地说:“整晚我都梦见自己吊在一辆电车外面。”
“莉奥娜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但独断专行。”在博尔赫斯家从事女仆工作超过三十五年的范妮,对莉奥娜夫人的行事风格记忆犹新。每次,博尔赫斯从外地回到家后,都要去母亲的卧室跟她汇报工作。接着,他脱衣上床,唤来范妮,伸出手,拿到两粒糖。“他一辈子都是如此。”
但博尔赫斯也很依赖自己的母亲,尤其是在他失明之后。莉奥娜夫人成了他的秘书和业务主管。好几次,博尔赫斯被邀请去美国的大学讲课,陪伴他的都是莉奥娜夫人。据一位客人回忆,当侍女问博尔赫斯是否喝酒时,抢先回答的是他的母亲:“孩子不喝酒。”直到1975年,99岁的莉奥娜夫人去世,博尔赫斯才从自己母亲的“控制”下脱身,却也失去了一位重要的陪伴者。后来,这个角色被他的第二任妻子玛丽亚·儿玉接替。两人一起旅行,一起宣传新书。到了人生的最后一站日内瓦时,博尔赫斯得知自己即将离世,便对儿玉说:“我们不回去了,就留在这儿。”

对于博尔赫斯来说,日内瓦是个特殊的地方,"是我的故乡之一"。1980年代初,他离开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回到了日内瓦。在一张照片中,可以看出,他当时几乎失去了所有视力,这宛如将它置身于一座监狱之中。阿尔维托·曼谷埃尔曾给他朗读过许多书籍,"1964年到1968年间,我有幸成为众多为博尔赫斯朗读的人之一。"那是,博尔赫斯是国家图书馆馆长,每当日落时分,工作结束后,他便会在回家的路上到皮革马利翁书店逛一逛。有时,博尔赫斯在书店里挑选了三、四本书,然后问阿尔维韦托晚上是否可以给他读书。
"博尔赫斯从一幕厚重的幔帘后探出身,努力保持着身体的挺拔。他穿着一身系扣西服,里面是白色衬衫,打着一条黄色条纹领带,平整得几乎没有任何皱褶。"晚年的博尔赫斯,把自己收拾得十分得体。若他人与他四目相对,从他那逐渐失去视力的双眼中能否看出《沙之书》里的那个无限宇宙?在阿尔维托看来,那显示出一种情不自禁的哀伤。"即使是在开怀大笑的时候,他那永远失明的双眼也永远透出哀伤的神情。"
这种哀伤持续扩大,浸染着博尔赫斯的晚年生活,淡泊名利就是其中的一种表现。他不想拥有名气。
“我真正希望的是人们把我给忘了,因为我出名这件事就是个错误。”1985年,在接受LA ISLA广播记者格洛丽亚·洛佩斯·莱库韦的采访时,86岁的博尔赫斯表示对名气毫不在意。当时,博尔赫斯已是全世界公认的文学大师,有着无数的读者。“文学的概念是无边无际。”博尔赫斯总爱说自己对文学知之甚少,正如他对自身名气的看法一样谦虚得过了头。
“名气很快就会过去。”博尔赫斯做了一个错误的判断。时至今日,他依然被称为“作家中的作家”,《小径分叉的花园》等作品仍被列入“不得不读的经典小说”之类的名单之中。他没料到的或许还有——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场访谈。
在这场最后的访谈里,他没有谈及自己当时是否仍在写作,更多是在谈论自己的日常生活:失眠、失明、思考文学……还有死亡。
“死亡”成了作家们在最后一次访谈里的关键词,至少像个幽灵一样地飘荡在他们周围:博尔赫斯、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罗贝托·波拉尼奥、库尔特·冯内古特、大卫·福斯特·华莱士……
访谈中,博尔赫斯事无巨细地谈论着自己的私人生活。他上次看清自己的样子是在1957年。自失明后,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脸的模样,最重要的是:他再也不能自己读书了。“如果我能看见,我绝不会离开这栋屋子半步,我会待在屋里读我手边满满的书。”困扰他的还有失眠这一问题。晚年,博尔赫斯每晚十一点就爬上了床,却经常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睡着,有时甚至还需要借助药物的帮助。有趣的是,长期的失眠没有让博尔赫斯变得暴躁,他仍然像以往一样谦逊、幽默。格洛丽亚开玩笑地说博尔赫斯穿着出格,他风趣地回应:“你可以直接跟我说我穿着小丑的服装,我会好好考虑要不要相信你。”事实上,博尔赫斯那天穿着一件米色衬衫,一套浅棕色西装,系着条YSL的黄紫色相间的领带,十分得体而讲究。

唯一的命运就是写作。”在他写的那些诗歌中,博尔赫斯不喜欢与自己有关的部分,他喜欢写神话、历史上的传奇人物,例如17世纪的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在《斯宾诺莎》里,博尔赫斯写道:“他正梦想着一个光明的迷宫。声名,另一面镜子里的,梦中之梦的反影没有使他迷乱……”这是一首典型的带有博尔赫斯创作色彩的诗歌,迷宫、梦境、镜子等都是他的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意象。
在最后那场访谈开始前一个月,博尔赫斯的猫死了。这只猫活了十二年,在他眼里算是寿终正寝了。有时,猫奴博尔赫斯会四处寻找它,找到一半时才想起它已经死了。格洛丽亚说可以送他一只小猫,博尔赫斯委婉地拒绝:“就算你看着新养的猫,想把它当成之前那只,但实际上还是有区别的,就好像是重新被打扮了一番。”
猫去世了,博尔赫斯也在等待死亡,甚至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人们跟我说那一天很快了,但我却感觉它不会来,我也不会死。”他错了。次年6月14日,博尔赫斯因肝癌医治无效,在日内瓦去世。这是他理想中的“坟地”。在这里,他度过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取得了一生中唯一的学士学位。
“死亡可以是毁灭,那样再好不过了,也可以是遗忘……但我倒希望它是结局。”在最后的访谈中,博尔赫斯用这句话给自己和他人的死亡做了注脚,传奇也终将落幕。
附上采访节选:
莱库韦:可是您说您宁愿被人遗忘。您为什么希望我们忘了您?像我一样的人?我出生的时候您已经……
博尔赫斯:也许是因为人们的记忆已经够多了,你不觉得吗?毫无疑问,世界上有那么多书,而我们只看其中一种类型的文学就已经足够了,也许太多了。我在哲学文学系教了二十年的英国文学,期间一直对学生这么说:“文学的概念是无边无际的,我自己对它都知之甚少,更别提教你们了。但我能教给你们的是爱,不是去爱我都无法掌握的文学,而是去爱某几个作家,不,那都有点太多了,爱某几本书,或许还有一些奇特的诗篇。”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几个月前,我遇到了一件很开心的事,也是我人生中最棒的体验之一。我当时正在麦伊普小镇散步。一个陌生人走过来对我说:“博尔赫斯先生,我想向您表示感谢。”我问他:“这位先生,您为什么要感谢我呢?”他说:“您让我知道了有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这个人。”“啊哈,”我跟他说,“能把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介绍给你,我也不算白活了……”我没问他是谁,因为这不重要。不管他是谁,我的目的都已经实现了。我心想:“现在,我终于证明了我人生的价值。”我写过的书并不能证明什么。它们是最不值一提的。
莱库韦:但您为什么说您希望我们忘了您呢?
博尔赫斯:因为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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