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对,那时错
后来,在学习英国文学的时候,我读过一本19世纪50年代的戏剧《愤怒的回顾》,读罢发现,书中的彼时彼刻,竟恰如此时此刻——
男主人公Jimmy被欺骗只要接受高等教育,就能够鲤鱼跃龙门,而最终他发现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阶级,低头回不去原生的无产阶级,举手又摸不着头顶的中产阶级。
太阳底下本无新鲜之事,当时的英国,管这个戏剧流派叫“Angry Young Men”,而如今愤怒青年不再愤怒,变成了 “佛系青年”。厌世代们不争不抢,却反过来被指着鼻子问:
“你看,这个人好像条狗啊。”
1. 姑姑
虽然身在小县城里,但我的姑姑非常的时髦,在我的眼里,与众不同,她给我一种感觉,如果我把她放在亲戚的行列里,那是在亵渎她。
小学六年级暑假时,她每晚都强制我和姐姐一起看张国荣的电影,尽管当时电视里正放着我着迷的《十八岁的天空》,有我心迷神往的石延枫和蓝菲琳,但是出于一种对姑姑特殊的敬畏,我从不反抗,从《家有喜事》到《霸王别姬》,每晚一步,因为她,我也强忍着看了我这辈子看过的唯一的恐怖片——《异度空间》。
至今,每次见到林嘉欣,总是忍不住想起剪刀。
尽管我一整个暑假都沉浸在张国荣的电影音乐世界里,但我依然没有看完他的全部作品。姑姑说,《春光乍泄》和《胭脂扣》要等到18岁以后才能看,我确实这样做了。
大概因为那段懵懂的日子里的用力过猛,后来面对每年全网悼念张国荣的热情,我总会觉得有一种抽离感,心情复杂不知所之。
到了初中,同龄的女孩子们每周六都会准时搬着小板凳坐在电视机前看《快乐大本营》,而姑姑又领先一筹,开始追韩国综艺了。这在当时独树一帜,她带着我和姐姐看《情书》和《Xman》,给我们科普一对对CP,我有时会看不懂,但我知道,跟着姑姑一起笑准没错。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去市里读高中。记得有一段时间,班级里的所有女生都几乎在追一部韩剧《原来是美男》,我也不例外地深陷其中。过年回家,我兴冲冲地与姑姑分享——
“我最喜欢《原来是美男》里的李弘基了。”
姑姑很疑惑:“你说错了吧,李准基?”
“不是,是李弘基。”
“李胜基?”
“不是,是李弘基。”
她还列举了好几个以“李”开头,以“基”结尾的韩国明星的名字,却都不对。
她没有再带领我们追逐新的风潮了,她也没有想要跟着我们追逐风潮了。
不过她依然不落伍,她没有父辈对于我们这一代接受高等教育的人的过高期待,她知道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很惨,鲤鱼不跃龙门,咸鱼不翻身。
那次打电话,她问我:“在北京,是不是租在地下室里?”
我急忙澄清:“没有,没有,住14楼”,我故意强调14。
她不依不挠:“是群租吧 ?几个人啊?”
“三个。”
“不容易啊。”
我没出声,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2. 哥哥
学历初中毕业,在今天看来,这很不可思议,但我的表哥,却在读完初中后因为家庭经济困难,外出工作,寻找任何可能赚钱的机会。
那还是2005年之前,整个国家都笼罩在一种积极乐观的氛围当中。他从县城出发,怀揣着“淘金”的梦想,先到了东莞,后来到深圳,最后到了温州。我不知道他那些年过的是如何的生活,他也绝少提起这三个地名的复杂褶皱中,那些我无从猜想的悲欢。
那或许真的是一个遍地都是金子的时代,但现代社会同样也是残酷的。初中学历在很多时候是无法蒙混过关的,别人看到他的简历时,默认地都在拷问他的“先天不足”。
他在一间小小的工厂,一边工作一边学习,与别人被框定初中三年,高中三年不同,他有一辈子用来学习,他早已经挣脱了束缚,在自学中,一步步向时代走去。
他参加成人高考,别的成绩还凑合,可是无奈英语总是不行。前段时间他给我打电话,说没顾得上和我联系,出国刚回来,在外面语言不通,全靠翻译。
他问我:“毕业工作找得怎么样?”
我说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告诉他公司名字。
他表示没听过,又问有没有上市,我说没有。
他问:“工资呢?”我心虚,故意说高了一些。
他说:“还是少了点。”
3. 爸爸
以前的爸爸很喜欢音乐。
我初中的时候,因为月考排名年级前列,爸爸曾奖励了我一个杂牌的MP3,我下了一些歌进去,他也下了一些。其中两首,他说是他的最爱。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朴树的《白桦林》和郑钧的《灰姑娘》——
我怎么会爱上你啊,我在问自己,我什么都能放弃,居然今天难离去
我想,他的“灰姑娘”应该是妈妈,不然他不会在离婚后,又闹着复婚,像一个小孩子。
但也正是在初中时,我和父亲开始渐行渐远。他的中年危机,是那么剧烈而窒息,伴随着下岗失业的摇曳,他最终将所有酒桌上可供炫耀的谈资,寄托在我身上。
他用近乎完美的心态苛求我的学习成绩,我尽力达到他的预期,却力不从心。尽管距离他的预期尚有差距,但我也顺利考入省重点高中,我本就学习吃力,那里高手云集,我对自己近乎放弃,每次月考,我和爸爸都免不了针锋相对,两个人歇斯底里。
最终,我高考失利,他瞬间像是老了好几岁,整个人都黯淡下来。
后来,我大学回家,发现在互联网的驱动下他比我更赶时髦。他已经开始使用YY,不仅明白喊麦为何物,也开始成为某些喊麦主播的追随者,他很抠门,却也会打赏,但从来都不会打赏超过几十。
但对他而言,我的人生就是他的一场战斗,他始终奉行狼爸原则,高考结束,但他的苛求没有结束,我们的父女关系依旧硝烟四起。
当比成绩开始派不上用场,他开始比工作。他一直为比我找的工作好的“别人家的孩子”而耿耿于怀,劝我再多试试能不能换换更好的工作。
在北京虽然并不如意,但我从来没想过回家。有段时间,大概一个月没打电话,我怀着再不和家里联系未免不近人情的心情打语音过去,果不其然,电话第一分钟,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和我分享,那些他最近和别人聊天时搜集到的崭新的“别人家的孩子”的例子。
我挂掉电话,发送微信文字,我求他放过我吧。
他说:“爸爸只是想你快乐。”
我真希望我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