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男孩
在阁楼上我们分完了一盒寿司。这间寿司店的老板和之前那家泰餐厅的老板是姐妹,艾什解释说,她俩是中国人,人非常好。他知道我刚刚听见他们在楼下寒暄。阁楼的窗户很大,他把窗子打开,让微风穿过房间。从一边望出去,能看到城中心的豪华公寓,从郁郁葱葱的树丛中冒出来,天空灰蓝蓝的,恍惚是在热带的某处。
第一次吃融合日式料理。几款寿司米的口感都有不同,质地绵软,和幼滑的酱汁混在一起,是前所未有的味道。有一款绿色的寿司,上面点缀了鲜红的酱料包裹在细密的白色颗粒里,咀嚼时米饭如冰沙般散开,不同的味道坍陷到一起。真的是好味。还好我今天没有点炸鸡外送,我说。谢谢你想吃寿司,他说。
阁楼里放了一张折叠床,我们把它从柜子里拉出来,从楼下拿了毯子铺在上面。我平时在这里写作,他说,这个房间是我最常待的地方。这个房间该叫什么,阁楼?就叫顶楼吧,阁楼感觉像是维多利亚式住宅的那种。也是哦。我祖母家就是那样的房子,阁楼天花板很低,里面什么都没有。听上去很适合藏东西。可以把你藏在里面,让你做我的阁楼男孩。我低下头,他亲吻我的耳垂,然后是脖子,随后又回到嘴唇。
我爱你,他说。
在日光渐暗的阁楼里,他灰蓝的眸子好像更加明亮。长时间的健身让他的容貌和身材保持着年轻的状态,但眼周的细纹还是泄露了年岁。出门的时候他总戴一副墨镜,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多岁的青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穿一件淡黄色的高尔夫球衫,带着墨镜,冒冒失失地从街角走来。我把东西递给他,他向我道谢:我付钱给你吧,该怎么和你转账?没关系,我只是帮个忙而已,能帮到你就好;那我能不能请你喝一杯咖啡?好啊,反正我今天也没什么事。我们从咖啡店走到公园,又走回见面的地方。他问,我家就在附近,你愿意去我家继续聊会儿天吗?
他的后院不大,沿着围栏种了一些不起眼的灌木和爬藤,正对餐厅的位置摆了一罐繁盛的蕨类植物。我们坐在后院继续聊天。这时候我才看到他的眼睛,浅浅的灰蓝色,略带了一点点笑意,专注地看着我。有点冷,要进屋吗?即使站得很近,他看上去还是英俊和年轻的。只有当我们相互缠绵,在亲吻之后的凝视中,才能注意到他眼角肌肤上的皱褶。那里的皮肤常年不见阳光,显得比周围细腻柔软,颜色也更浅,反而能看清岁月流失后不可阻挡的松弛。他是在意年龄的。某一次温存后,我说,我有一个问题,你到底多大年纪?他松开抱着我的手,躺在枕头上笑:不,不要是这个问题。但我不能喜欢一个我不知道年纪的人,我说。好吧,那我告诉你我的象征动物,你猜猜看。生肖?哇那你年纪真的很大。那你真的很会算。我们大笑。
但我喜欢这些,皱纹,松弛,皮肤在岁月里的缓慢起伏。在鼻息交错的距离里,真实的岁月显露在我的面前。谈吐、举止、身材都剥离了伪装,只剩他眼睛里的爱意,还有埋在这些细小皱纹中的衰老。“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我想我明白这句话。衰老是诚实的。不再需要任何解释,所有犹豫、胆怯、欲言又止在身体的表面一目了然。他不再比我高大、比我强壮、比我富有,甚至也不再比我年长。我知道他和我一样软弱。
我爱你,他说。我想到《浮离败格》里的那幕:两人坐在深夜的公交站台,女人说:我爱你;男人说:会过去的。真是天才的台词。会过去的。这是实话,那种浓烈的激情一定会熄灭,因为我们已经决定让它熄灭。但放心,我们不需要承担谋杀的责任,因为时间和年岁才会是杀死它的真凶。我们是足够狡猾策划者,只需要做出一个决定,就可以隐藏在背后,装作是时间的受害者。一切都会释然,无人需要负责。“会过去的”。
我也想说这句话。但我不是那个男人。也许他才是那个男人,应该由他用这句推诿的话回答我的热情。如果是那个男人先说我爱你,那女人该说什么作为回应呢?她不该说“会过去的”。我不知道她该说什么。但这有什么关系,会过去的,说与不说都会过去,那两个人也当然明白这些。在深夜的公交站台,女人说我爱你的时候,也早知道这不会改变任何东西。
如今这段对白又显得没那么天才了。不过是煞风景的话。如果那个男人什么也不说,结局也会是一样。我们早就决定好了。后来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临走的时候回头,还是说:我爱你。也许他一开始就可以这么说。
我们开始亲吻。晚风穿过阁楼,他的怀抱里,温热、紧密的颤动像海浪一样。让我做你的阁楼男孩吧,我说。挽留我,告诉我你再也不会放我走。把我困在这里,让我在这个房间里永恒地经历此刻。就像你正在做的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