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故事要讲2
我最悠长而深远的记忆,是从那个遥远的下午开始起的。已记不清那是几岁时了,只记得当时很小很小,还没有上学。那天,我被一群布谷鸟的叫声叫醒,那阵童年栀子花的沁香至今留存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们村是以“湾”为单位的,一个湾,就是一组。或许是因为我们这里都是丘林和湿地地带,所以以此命名,我们湾叫庄家湾。我们湾子是比较小的,一共才六户人家。所以平时站在家门口,都几乎可以看到每户人家。
我睡眼惺忪的醒来,发现家里大人都不在,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人。走出屋子,看到湾子里的每个大人们都拿着一棵树棒子,往屋子后面匆忙地赶去。那时,我是怀有一种不懂人世的好奇,也感觉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跟在大人们的后面一路小跑着。跟到了最后一户人家是魏七的屋子后面,看到我们湾子的垅田里,湾里的人都围着一头老牛,老牛躺在田里一动也不能动弹,湾子里的人就试图用树棒子夹在它的前肢下面,扶着它起来,老牛痛苦地挣扎着。如此几次反复,都失败了。
后来,我通过父亲与人交谈的口里得知,那头老牛是我们家的老水牛,因为过水沟时,不小心滑到水沟,把脚给摔了,躺在水田里再也爬不起来了。无可奈何之下,父亲就拿来粗大的绳子,和湾里的男人们,一起用肩膀把老水牛抬回来了。那时,湾里任何一家有需要帮忙的事情,都自发的相互帮衬着。不管是我们家,还是别人家。那时的农村生活,更像是一个集体生活。多年以后的今天,当我们已经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时,我仍然对那时的温暖怀念不已。
对于那时的农村人而言,水牛就是最重要的生产工具。水牛一旦折了腿,就丧失了劳动能力,对于家庭也是莫大的损失,而且,农村人都对于水牛有些特殊的感情。于是,此后的几天,我都模糊的记得我父母都像是伺候一个人一样的去伺候它。为此,我爷爷忍受着常年的慢性肺病遗留的哮喘发作的痛苦,跋山涉水去请来了我们当地人兽都看的江湖郎中,绿宝先生。绿宝先生是在我爷爷回家之前来到我家里的,可能我爷爷已经跟他讲述了老牛的情况。绿宝先生既给人看病,也给猪狗鸡鸭鹅牛之类的畜生看病。虽然绿宝先生医疗水平现在看来很一般,但对于那时候交通还不便利的农村,却是病痛折磨的人和畜生的唯一一份希望。很多年后已经交通便利的今天,我仍不知道绿宝先生的真实姓名和住处,我只知道别人都唤他为“绿宝先生”或者“绿宝医生”。
绿宝先生是骑着一辆非常破旧的自行车来的,他的自行车后面挂满了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是每当他需要碰到疑问的时候,总能在自己的挂在自行车后面的工具箱中找出一件合适的医疗工具来。绿宝先生个头不高,但是四肢健硕。畜生看到他就像孩子看到打针医生的眼神,那头老牛一看到绿宝先生时,立刻眼睛也不眨一下,还试图想爬起来,可是前腿已经使不上劲,后腿已经站起来,前腿起来一半,又重重地摔了下去。后来它就那样盯着绿宝先生,眼睛睁得很大,很长时间都没有眨一下,双耳朵都竖起来,似乎在努力地听着绿宝和人们的交谈。绿宝先生把手背在背后,缓缓地走到它的侧面,用一根棍子戳了一下它的前腿后窝,老牛改变了下体位,绿宝先生默默地走开了,走的时候回望了一眼老牛,老牛也用眼睛紧紧的跟着他,把耳朵更竖着看前了。绿宝先生走到我父亲面前说:“腿已经有血肿,已经折了。要赶紧处理,不处理的话,一旦倒下,就更难处理了的!就是这样,也需要个车子来拖。”我母亲说,要不,还是开个方子?绿宝先生无可奈何,还是开了点中药。
绿宝先生走后,那头老水牛就开始不停的叫,就就像是换它的孩子一样,只是特别悲悯。它有一个孩子,也是我们家的一头一岁多的小水牛,小水牛的牛角特别卷曲,两个牛角都卷曲了360度,就像小孩的卷发一样,显得特别可爱。只要小水牛离开半步,老水牛就发出悲悯的叫唤,小水牛走到它跟前,它就不停地舔舐着小牛。小牛终究是贪玩的,最后的几天,小水牛已经喜欢了母亲的叫唤,小水牛只是顾着自行到枣树边去吃青草,偶尔回头看下她的母亲,那匹老水牛。而老水牛则是躺在那里看着它叫唤,偶尔会吃着我母亲送到跟前的一捆稻草,喝下旁边木盆里的水。一天夜里,老水牛傍晚开始发出悲悯的叫唤,不绝于耳,直到下半夜才渐渐声音减弱,最后大家都睡着了。第二天,天微亮,我母亲从外面跑到家里喊到:“快!大海!老牛没有动弹了!”果然,我父亲跑过去,我爷爷也拄着拐杖到那篇枣树林下面的牛屋里看到把头已经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那头老水牛。旁边的那匹小水牛在旁边不停地发出比之前老水牛更为悲悯的叫唤。我父亲看到它已经死了,我爷爷凭借他几十年的生活经验确认了它的死亡,我母亲从家里两个男人的口里才敢确认它的确死了。确认后,我母亲就开始哭了,一方面是这头牛一直都是我母亲在照料,农村人总是在情感上对水牛有特殊的感情。另一方面,绿宝先生之前提醒过要早点处理,为此我母亲也很懊悔。毕竟那时,农村家庭最值钱的东西就是水牛,那时,一头水可能值三五千块钱。而那时农村一年的收入可能也就三五千,碰到年成不好的时候可能还没有。
于是,那天,我父亲又走出村子去请来了卖牛的师傅,用拖拉机把它给拖走了。老牛最后上车时,也是全湾的男人们前挑后扛把它架上车。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然没有搞懂,一个折了腿的老牛最后为什么会渐渐死去,也没有明白在在即将离开牛世前,它似乎已经看到终点,所以才发出不绝于耳的悲悯叫唤。这一点,似乎它比人还看得清楚。我没法解释。我只能认为,万物皆有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