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失恋
“奥雷里亚诺并没有为胡安之死而痛苦,但他觉得像是一个治好了不治之症的人那样茫然若有所失,因为那不治之症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
最近作息混乱,睡不踏实也多梦。有时甚至会一秒从梦中挣脱,无比清醒的望着空白的天花板,甚至会忘记了眨眼。
一直没有睡觉拉窗帘的习惯,因为怕黑,总觉得有外界的光亮照进来会更安心一点。但这些天我更想把自己藏在这个密封罐里,封闭变成了一种安全感。
我拖沓着走下床,明明屋里已经被打扫利落了,可还觉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黑暗中不断的挡着我的路。
冰箱里还有吃剩下的半个苹果,已经生锈腐烂了。我从来都不吃苹果,也没想着拿去丢掉。我从冰盒里抠出最后一颗冰块放进嘴里,它贴合我口腔的瞬间是刺痛,像是上颚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它在融化也在滴血。很快,麻木取代了痛感的想象力。
这座城市从不会入睡,哪怕在最深的夜里也是匆忙的。我听见窗外的车水声,余光能感受到闪烁的灯火。很突然地,想起来那次和他的旅行,路遇那条我早已经记不清名字的公路。
两侧有闪烁幻灭的车灯和荧光路牌。我在后座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后落日只剩下最后一笔。从后视镜里我看着眉头微皱,专注握着方向盘的他,我点了一支烟递过去,他向后伸手接过去。路边的景象,最后一段余晖和他吐出的从开了一条小缝的车窗外溜走的烟雾,一起向我们身后闪去。这飞驰的不知道是我们还是时光,一切都光怪陆离。 悬崖,海浪,灰色的风,飘渺的自己。回想起来,的确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就预感到了流逝。近在咫尺的他,下一秒就会不见,我怎么也抓不住。
早在几年前我就跟他开玩笑似的说过,要是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一定要心平气和的告别,我不想让歇斯底里变成最后一幕留在他心里的样子。
后来我们都做到了。
其实在彻底结束前的半个月我们就都明白了结局,也都放弃了挣扎。那半个月我们几乎没有联系,直到他给我发了一条微信跟我说他已经订好了晚上的飞机,让我去一趟他的公寓。我抓起外套就冲下楼,朋友问我去哪我都没顾上回答。
他的行李箱就放在楼梯间,房门半掩着。我进去的时候他正蹲在地上合上鞋柜的最后一个抽屉。他每次出行带的东西都很少,这次也一样,即使他没有再回来的打算,
他的语气和神态都还如往常,他说大多数东西都不打算带走了让我留着用,跟我说热水器如果再出问题就去找房东,跟我说冰箱里还有一些水果要趁早吃掉,让我睡前记得锁门拉窗帘因为这边房屋间距近。他把钥匙放在我手里,他说他之前没想到会这么快离开,房租还剩半年多。“你想住在这是最好了,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就当是帮我存下钥匙吧。”
他关门离开的那一刻我都没反应过来。我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看着他的Uber闪着尾灯缓慢驶离,混入车流。
我转过身靠着窗户坐在地上,这个曾经充满他生活气息的房间,被子第一次被垫的这么整齐,床头柜上也没有了常被他拍倒的闹钟和互相缠绕的充电线,就连他爱丢袜子的角落也变得一尘不染。天色渐晚,屋里的光线逐渐被吸噬殆尽,我思绪空白甚至忘记了离别。直到意识自己完全被黑暗包围了,我才反应过来他的飞机应该已经离开。他没有再告诉我“起”,我也没有再回复他“安”。我们谁都没忍心说出那句再见,就这样踉跄地逃出了对方的世界。
今晚朋友约我吃饭,尽管已经拼命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但我也清楚自己什么都没藏住。
“真的要搬回去么?住在我这儿我还能陪陪你。”
“房租都交了,那么好的房子空着多浪费。还是免费的。”
“得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吧,你最不擅长的就是对自己开玩笑。”
她带我去我最喜欢的清吧喝酒,我一直下意识地盯着一开一合的入口处推拉门,其实也并没有期待什么。我从来不会把自己喝醉,因为觉得那会很没样子,讨人厌恶。这次也一样,反而清醒更让人疲惫,我体会到了什么是最孤独的啤酒。我记得有一次我假装喝醉给他打电话说胡话,他急匆匆地推开那扇门走进来,想骂我又忍住的样子实在太逗了。后来知道我是假装的反而被气笑,坐下一口气喝完了我剩下的半杯威士忌酸。“大晚上的别折腾我了。”
朋友看出了我的走神,她拍拍我的肩,我勉强地对她笑了一下。
“不如想想你们分开的好处吧?我不信他一点缺点都没有。”
奇怪的是,我一下子想出的居然是他不用再收拾我的烂摊子了。对于我而言,和他分开,像是送别了一位挚友,虽说是我们互相向后退缩渐行渐远,但我还是会怪他没有挽留。
我曾特别庆幸自己这样的怪人居然能找到频率相同的怪人作伴。大三那年我们选修了同一节摄影课,下课后他主动跟我打了招呼。之后在咖啡馆我们又遇到聊了一下午,直到我提醒他下一节课要迟到了他才匆忙离开。后来我们被分到一组去长岛拍夜景,我站在三脚架前调试相机,但怎么都弄不好。他站在我身后用胳膊绕过我的肩膀,一只手扶着相机一只手调着选项。我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也能感受到来自他的热气。他总是能猜透我的所有情绪,起初我觉得这很可怕可终究恐惧变成了依赖。我放心的袒露自己,等待着他驱逐阴霾带来光和热。他来蹭我的课,结果我还是让他来帮我辅导作业;我约他去图书馆,我们就什么话都不说学习到饭点;晚上睡不着觉就把他叫出来,他骑着摩托车载我穿过市中心,我们在河对岸趴着栏杆喝着酒望着对岸城市的光辉,我们大喊着心中最真实的话,说着最愚蠢但热切的梦想,笑着闹着。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的脸在夜色中愈发深邃,我生怕他会瞬间不见。他转头过来把啤酒瓶贴在我的脸上,我慌忙把他推开。我说他神经病,他说我明早还有课还跑出来是疯了。跟别人在一起我才不疯呢,我说。
毕业是一个人生节点,触碰到现实后有人还固执的追随梦想,也有的人随遇而安。我问他知不知道阿尔的那个白日梦,他和菲利普待在一个黑丝绒般的地洞里,光线刚刚好可以让自己看清菲利普的脸,他们永远被困在里面。“可这就是为什么阿尔到死都从没得到过菲利普吧。”他抬起头把烟雾吐向斜上方,霎那间我像是可以听见这烟和空气摩擦的声音。
一个彻底的成年人再也不会轻易的把梦想挂在嘴上,同样的,有的人选择藏在心里,有的人选择忘记。我们也没有再像学生时期那样,虽然不良嗜好一个都没改掉,但再也不会大声地喊出夙愿。
有时他会在我加班结束后在办公楼的天台等着我,我俩就那样吹着冷风抽着他最喜欢的薄荷烟,两个人冷得直跺脚但还是不肯走。我跟他说过我受儿时梦境的影响而产生的城市依赖症,我太喜欢眼前的景象了,楼宇间闪烁而永不灭的灯光,只有在匆忙的人潮中感受到压迫我才能体会存在。他看着我被风吹红的脸颊,把我指尖的烟拿走熄灭。“太冷了,会受凉的。“他把围巾甩到我头上,他总喜欢这样,因为知道我总接不住。 在回家的地铁上,他把一只耳机塞给我,他问我正在播放的那首歌让我想到什么。另外一只耳朵被灌进的轨道喧嚣干扰着,我仔细地想了想,答道森林里的鹿和泛着金色的雪山。地铁快速滑过站台,透过并不干净的玻璃窗我能看见他的面庞,还如少年,眼中还闪着光。就当我想看向镜面中的自己时,我们驶入了隧道,光线被倏然掐灭。

我让朋友先回去了,我借口说要回办公室拿东西。我坐电梯到最高层又爬过那段小楼梯,在我打开安全门的那一刻我感觉要被风吹得往后趔趄。我走近天台边,伸手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才反应过来我们早就约定戒烟了。即使他没做到,他离开的那天还拿走了厨房的最后一个打火机,但我决定要先做到。我仍然热爱这种迷失于繁荣的感觉,但这次我才意识到这整齐的城市隔开的不仅是楼宇,也抽象了感情。他一直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也一直知道他想要什么。我故意站在上风让他接收我的想法,他为了迎合我选择不谈自己,我也因为害怕从他口中得到那个已知的答案所以选择闭口不问。
“我们中间必有一个错了。他身批蓝灰色重击以为知道走出这里的蓝色道路。也或许是我错了。”
直到我们的爱情如隔着玻璃亲吻,披着纱网拥抱,疏离不会因为我们近扑在对方脸颊上的呼吸而拉近。当两个世界被塑造完毕的时刻,融合即是荒谬,虚幻和不确定性会杀死爱给予的抚慰。
过分亲密后的疏远是逃不掉的宿命,是习以为常的惯例,我以前是不信的。但的确,我们再也无法彼此救赎了。
我走出办公楼,独自站在曾不夜的夜色中。路口的信号灯开始有些失焦,就连鸣着笛呼啸而过的货车我都听不太清它的噪音。原来这个时分的城市是会变得空荡的。恍惚间,我总觉得在路口那头出现了一片森林带着雾霜,等下会有犄角上挂着果子的鹿走出来,再远处有披着霞光的雪山。但就算那是真切的我不会选择靠近,就算可能会找到他的脚步。
那次的公路旅行,应该是他近些年最放松自如的一段时间。我努力地配合他的情绪,就像他往常一样。但那几夜,纵使我们抛开了咖啡因尼古丁,也没有安稳地入睡。他用胶片拍下了许多时刻,最终也选择不再冲洗出来。我写着关于他的故事,仿佛他属于我,可并不是那样。
夜会过得很漫长也会很快,等晨光再次降临,我们会开始生活。电话铃会响起,狂热和喧嚣会再次填充无声,有人会相爱也有人会旁望。黄昏笼罩时,地铁会载满疲惫的乘客。路灯会照亮空洞的夜晚,华灯初上,却与自己全然无关。
我会隔着窗户玻璃安然接纳着忧伤的自我宁静,而他在那个极其平常的下午,带上了那支我们一起拔下的箭,没有留下逃离的踪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