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伯克段于鄢:怎么理解这六个字?
《春秋·隐公元年》载:“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
“郑伯克段于鄢”六字,诞生了不少经典和佳话。例如,《左传》对此事的详尽叙述,洋洋洒洒六百余字,影响颇大,是公认的经典文章。不仅如此,1959年至1960年2月,毛主席在详读“郑伯克段于鄢”等历史,罕见说过,“郑庄公这个人很厉害,在国内斗争和国际斗争中都很懂得策略”,如此重要的评论,可见这段历史蕴含着重要的政治军事价值。
对比《左传》、《公羊传》以及《谷梁传》对这句经文的诠释,可以发现三者共同特点是,对“反动者”共叔段的批评,但对内部博弈的“胜利者”郑伯带有更甚于共叔段的贬义评价。
比如,《左传》、《公羊传》与《谷梁传》都批评了共叔段。《左传》称“段不弟,故不言弟”,段不守作为弟弟的规矩,所以不言弟;公羊传称“段者何?郑伯之弟也。何以不称弟?当国也。其地何?当国也”,认为《春秋》的“段”字意在数落共叔段之“反动”;而《谷梁传》称“段,弟也,而弗谓弟;公子也,而弗谓公子。贬之也。段失子弟之道矣”,认为《春秋》的意思是指出共叔段没有遵守作为弟弟和公子的本分。三者的大意相当。
对于后者的不同在于,《左传》重史,《公羊传》与《谷梁传》重解读。
因此,《左传》更能全面了解这段历史背后的前因后果:从郑伯出身时“寤生”被其母姜氏歧视,到姜氏和共叔段蓄意谋反,再到郑伯克“段”于鄢,最后郑伯与姜氏“和好如初”。虽然对郑伯带有贬义,但应了一句话,“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
《左传》记载郑伯大功告成后,“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也就是说,共叔段逃到了共地(今河南辉县)。而《公羊传》与《谷梁传》认为,郑伯于鄢杀死了共叔段。这是其中的一个基础事实的差异。
基于此,《公羊传》与《谷梁传》的解读如下:例如,《公羊传》称“克之者何?杀之也。杀之,则曷为谓之克?大郑伯之恶也”,意思是《公羊传》认为《春秋》用“克”字而不用“杀”字,是因为强调郑伯的恶。
关于《春秋》为什么用“克”字,《谷梁传》称“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杀也。何以不言杀?见段之有徒众也“,《谷梁传》的看法是,是因为共叔段有大量追随者。这一看法于《左传》的看法类似,即“如二君,故曰克。”
这三种解读都有各自的道理。把这三者的解读拼在一起,能让我们更全面理解这段历史:郑伯身为郑国国君,其弟共叔段却有大量追随者,即使郑伯最终镇压了共叔段,但兄弟彻底反目,撕裂国人,难言完全胜利。
涉及具体层面来说,《公羊传》的观点是,“母欲立之,己杀之,如勿与而已矣”。意思是,姜氏想要立段为国君,郑伯却把段给杀了,还不如早早不给他地盘。
这地盘说的就是共叔段的封地,京(今荥阳县东南二十余里处)。普遍的观点来看,京地的面积、富庶程度可以媲美郑国都城郑(今河南新郑)。经二十多年的经营,段又吞并了西鄙、北鄙(杨伯峻 :“郑国西部与北部边境一带地 ”),直到廪延(顾栋高 :“今河南开封府延津县北十五里)、鄢地(今鄢陵县西北约2O里处)等。共叔段经营有“京 、廪延 、鄢 ,小城邑更多 ,几乎可以说控制了郑国一半的国土”,韩益民《“‘郑伯克段于鄢 ’ 地理考》考证分析道。
如此来看,《左传》记载:“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就容易理解了。这段历史的意思是,郑武公之弟、郑伯的兄弟公子吕,即子封对郑伯强调,如不遏制共叔段,共叔段将得到人民的拥戴。可见情势之紧张。但郑伯认为,不义之人不能得到人民真正爱戴,最终会奔溃。
从《左传》可知,这一切都是郑伯默认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直白来说,这是郑伯的“欲擒故纵”之计。《左传》后又提到,待“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意思是,当段叛乱之际,郑伯一声令下,即刻调动子封帅车二百乘讨伐京地。汉杜预注 :“古者 ,兵车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两百乘意味着至少15000人,在当时已经是大军级别。《史记·陈涉世家》写道,“比至陈,车六七百乘,骑千余”,也就是说陈胜吴广起义反秦的军队不过六七百乘。从一声令下迅速调集大军,到克京、逼段入鄢,一气呵成,可见郑伯早有完善的军事准备。
所以,《公羊传》的观点是有道理的。对于这一段历史,用《谷梁传》的总结非常恰当,即“郑伯之处心积虑成于杀也”。与此观点类似,《左传》提到称“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其指出《春秋》强调“郑伯”两字的特殊含义。汉何休认为:“若作讨贼辞,当称人以讨,如齐人杀无知然。今不如此者,经本主为恶郑伯失亲亲而书,故曰郑伯而不称人也”。《左传》认为郑伯对共叔段缺乏训导教育,逼走共叔段是郑伯的本意,与《谷梁传》同义。
除此之外,《谷梁传》对于“鄢”字的看法颇有独到之处。它提到,“于鄢,远也,犹曰取之其母之怀之云尔,甚之也”,意思是郑伯在偏远的鄢地杀死共叔段,就像从母亲的手里夺过婴儿的行为一样。意在贬斥郑伯对共叔段赶尽杀绝的行为。据《“郑伯克段于鄢”地理考》考证,共叔段的封地”京邑到廪延仅地图上直线距离即已200华里(今100公里)”,“由鄢至廪延 ,将近300里”,可见鄢地之于京地,较为偏远。
《左传》的看法异曲同工,认为《春秋》“不言出奔,难之也”,表明共叔段被郑伯故意逼迫才逃亡至偏远的鄢地。
此外《公羊传》的看法可以作为另一种补充解读,《公羊传》认为《春秋》强调“鄢”字,原因在于“鄢”在郑国过境之外。《公羊传》认为“在内,虽当国,不地也。不当国,虽在外,亦不地也”。也就是说,如果发生在国内的叛乱,《春秋》不记录的。言外之意是指“鄢”在郑国之外。但这一说法存疑,若“鄢”非郑之国土,很大可能会引起两国外交事件,这一方面却缺少记录。
最后,《谷梁传》以“然则为郑伯者,宜奈何?缓追,逸贼,亲亲之道也”作为结尾的点睛之笔,指出郑伯因适可而止,放共叔段一马,以实践亲人之间的伦理道德,较之《公羊传》诠释更为完善,直指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