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本垒打(短篇小说)
那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或者说,很久很久以前也未尝不可。总之,是真正认识树君之前。当然,我想说的,是关于如何跟他成为好友的事。说起来,男生的友情——这一主题,从一般意义上而言,多少不及男孩女孩的爱情这般动听,甚至不值一提。换作他人的故事,或许我也不太愿意听,男生嘛,无非是幼稚和粗野的,当然这些原始的特质也未尝不可视作青春美好。而我之所以想回忆和树君的故事,恕我直言,并非出于心甘情愿,也非他强烈要求之下而不得不为之,说起来,只是因为想起了我的一个不为人知的糟糕的超能力,而抱着将此超能力的秘密公之于众的心理,才顺带着讲讲我们之间的故事。如此,接下来所述,业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有关男生的友情的主题了,至少换作他人对我这样说——喂,听听关于我的超能力,顺便听听与之相关的两个男生成为好友的事,这样可好?我想,我应该会点头答应的。
其实关于我的不为人知的超能力,也并非一直记在心里的,至少有好几年连我自己都几乎忘了此事。若不是遇见了瘦得像冬青树的树干那样的唤作树君的那个家伙,估计这种超能力也不知何时才能被唤醒了。
坦白地说,刚开始时,我是很讨厌树君的。不仅是因为与我身材反差巨大,更是因为,他简直是世界上最喜欢打棒球,却打得最差劲的那个——而最重要的是,每次通过猜拳分组,他都会鬼使神差般地和我分在一队。从那年第一场校内棒球练习赛开始,我便记住了这个与我年龄相仿的放在人群中完全没有主角光环的平凡无奇的家伙。这个不折不扣的门外汉尝试过各种位置——每次轮到他当打者,都是被三振出局的命运;如果他是投手,则一定会送对方四球上垒;作为外野手,不是跑得慢,便是接球失误。若是对方一记本垒打,还会情不自禁地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抛物线远去,而兴奋了很久。总之,他的技术糟糕透顶,使得我创造的种种良机完美泡汤;更要命的是,曾经一度,我感觉他偷偷与我灵魂附体——作为校队核心的我,却打出了一个观众的水准。事后,虽然遏制住了想要上去揍对方一顿的冲动,可心里从此就记得了这个坏家伙。但不知为何,队友都还能接受他在球场上胡来,甚至私下里与他交情都还不错,比赛结束后,大家除了习惯性围拢起来呐喊一声以表再接再厉,还会逐个拍拍树君的肩膀,鼓励他继续振作努力。这种不可思议的景象,导致了我愈来愈讨厌这个家伙。真是拜树君所赐,十场校内练习赛,我们仅赢了一场,若是市级选拔赛也是这种态势,我当初就应该好好学习,不玩甚么棒球了。教练总说他是福将,也不知福从何来。难不成哪天在落后的局面下,让我打出一记反败为胜的再见本垒打?
是的,一个男生很讨厌另一个男生——这个主题,从一般意义上而言,也是毫无生趣的,是罢?正当我的人生因之而走向暗淡无光时,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跳过了许多年的记忆空白,忽而想起了儿时的那个只属于自己的超能力——
说起儿时是甚么时候,我可说不清楚,总之,还是那个很喜欢玩具的年纪罢。听说,我比同龄人对玩具这种东西,付出了更多的感情。每次我找不到自己的某样玩具时,便会大声哭嚷道——玩具你到哪里去了呀,我好想你呀。久而久之,不知道大人之中有谁来了这么一句,瞧这个小东西,还真有超能力,越是想的东西,就越是消逝不见。这句话就像现在电影里那种高科技电脑芯片那样,精确地植入了彼时我小小的脑袋里。在接下来有意识的更多次的玩具消逝试验中,我也真的大获全胜。这使得我开始明白,自己是那末得与众不同。
当然,超能力这种东西嘛,对外是不能声张的。那个点破我有这种能力的大人,后来也没有再夸过我第二回。于是,我默不作声地让它渐渐变成了唯有我知的秘密。在告别玩具时代之后,少年的我还蛮忧愁这种超能力是否也会随之消失,于是开始认真思考如何运用这一能力,使其应用范围可以再广一些。经过长期的思索,我终于对自己的超能力的用途有了更大胆的猜想——如果在想一样事物而它即会消逝不见的事实前加上一个前提,那就是讨厌这样事物,是否还能灵验呢?于是,本着科学求真的精神,我完成了一系列的试验,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譬如,书房里因为过去完全读不懂而很讨厌的一本书(不是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就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爱》),我在脑中就一直想着它,不久之后,果真消逝不见了——书房里找了半天,毫无踪影,以后也在未寻见过;又如,自己很讨厌吃花椰菜,一日早晨出门前看到厨房里堆着几棵,而晚上回来,餐桌上竟然并没有这道菜——许是因为我白天虔诚地想着这难吃的东西来着;再如,书房窗台前总有一只鸟停在那里,在我写作业时,拼命高歌,怎么赶也赶不走,每天都会前来报到。于是,我就在脑海里锁定了它的形象,也就没过两日,春暖花开,可它就再也没出现了……是的,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信,但这些曾在眼前东西,一一消逝不见,又是铁证如山。总之,这种感觉,真的太棒了。但少年毕竟是少年,没有这许多讨厌的东西,说起来,我这个人一直都还比较幸运,于是这种超能力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无用武之地了。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渐渐地忘了自己是如此的不凡。毕竟,我还是觉得,过正常的日子,简简单单地生活,是再好不过的了。
时隔数年,也就在转眼间,树君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闯进了我安好的故事里。接二连三的败仗,突然使我觉醒,是到了该让这家伙消逝的时候了。虽然说起来,走出棒球场,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但不得不说,这个家伙好像注定是我的克星,若这样听之任之,终有一天要出大乱子的。于是,我心生恶意,开始运用起自己尘封已久的超能力来。那些日子,我满脑子跑得都是他,无数次被三振出局和送人四球上垒的他,而不是彼时我正暗恋的隔壁班的姑娘。当然,人比鸟还是要难对付许多了,不会想两天就消逝的,说起来,我整整想了半个月,树君才不见的。可那阵子队里因为莫名其妙缺了他,大家都伤心了很久,一旁作为凶手的我,也不免为了这番悲戚景象而有点愧怍。可是,事已至此,覆水难收了,我可没有大变活人的本事。要命的是,在树君消逝之后,我常常会做噩梦,梦见他来找我算账——他不知从哪儿学会了这种超能力,打算要把我从宇宙中彻底抹去。
这些我极为具体的起伏不定的心理活动,一年之后,还是一字一句向树君和盘托出了。是的,我没说错,消逝的树君,竟然又回来了。
说起那次不辞而别,自己还真是冲动啊,心想着申请休学一年去外面长长见识,顺便练练棒球,也挺不错的。一年嘛,很快就要回来的,对着一群大男生,依依惜别,就像动物园里一只大猩猩对着另外几只大猩猩哭哭啼啼——这奇怪的画面,可能想象?树君喝了一口啤酒说道。
当然,你不会真的以为,是你的超能力将我彻底铲除了罢?他补充道。
但这只能证明,我的超能力不适合对付人类,不是么。我不服气地回应道。
我可不这么认为,在我看来,你当年做的那些试验,都可以有一个更为科学合理的解释。树君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
怎么讲?还能推翻这些我亲眼所见的事实不成?
呐,很讨厌的那本书,有可能是某次借给了想看之人,而对方恰好也忘记了还,如此,这本书于你而言便是消逝了——这样可还说得过去?那日的花椰菜事件,我估摸着是中午有人来你家做客了,说不好那家人家的孩子还特别欢喜吃花椰菜,所以一顿就给消灭了。至于那只不见的小鸟,我想弄不好是春天来了,作为一般候鸟的特性,它飞去北方了,至于秋风起时是否又来茫茫的南方,依旧丝毫不差地定位到你书房的窗台上再续前缘,这种可能性应该是微乎其微了罢?
我觉得这一年他出去游学,果然是变得能说会道了一点。虽然还是蛮讨厌的。
综上,你的这个现在已然为我所知的超能力,简直糟糕透顶了,哈哈哈。树君一脸鄙夷地笑道。
就像你打棒球的水平一样糟糕,哈哈哈。我一脸鄙夷地笑道。
不知哪天,在一场练习赛中,我强行要求和树君分在两队。所谓不打不相识,我想在这场复仇战中,把树君打得落花流水。
但树君认真地看着我,坚定地摇了摇头,说自己的棒球水平这一年已经提升了不少,绝不会拖后腿的。
于是,树君依旧跟我分在一队了……
我早该明白,跟他一队的命运就是被对手打得落花流水。是的,这个坏家伙,还学会骗人了。
快要终场前的最后一球,我们大比分落后,失败已成定局。我却忽然有种释然,作为打者,即将完成最后一次击打。
嘭……
树君看着白色的抛物线远去,莫名兴奋了很久。嘴里还嚷着,天哪,再见本垒打!
我只能苦笑。这个傻瓜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一球可不能反败为胜,送对手回家。
不过,我也希望他知道,这一击,打得很远很远,去了九霄云外的,还有我对他当年的讨厌,以及他嘲笑我的那个糟糕透顶的超能力。
再见,本垒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