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树王》:在众人皆醉的年代,独醒有多难?
我希望纸上出现的是灵魂,是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灵魂,是那些乐观的灵魂,是那些善良的灵魂。——钟阿城
前几天,新疆玛纳斯国家森林公园里,有一棵成了“精”的树。这棵树被村民称为“神树”,高达30多米,冠幅近40米,许多分枝垂到地面,形成一道天然树墙,相当震撼。
据当地老人介绍,这棵古榆树曾多次枯死,又从根部萌发新枝,有一股不息的生命力。既然是“神树”,人们是怎么对待它的?
他们将它视为祈福的对象,于是便有无数条红丝带捆缚树身,这是爱护吗?实则是拿它当工具,或为祈祷,或为谋利,总之谈不上保护。
看到这棵树,我第一反应想到阿城先生笔下的肖疙瘩,树在人安,树毁人亡,人与树融为一体,无愧“树王”之称。
说起树的形象,不能不提《庄子》。重读《庄子》后,我发现这两本书之间,存有清晰的联系。既如此,这篇文章就从两者间的异同写起。
01、同样是树,命运不同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仿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天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若哉。
这是庄子第一篇——《逍遥游》里的内容,写到一棵树,因其树身过于庞大,枝干太过卷曲而变得毫无用处。正因无用,反而不必遭受砍伐,可以随心所欲的怒放。
除此之外,《人间世》里也描写到一棵栎树,匠人视其无用,因它如果用来做船,定会沉没;用来做棺椁,很快会腐烂;用来做器皿,又会折毁;用来做门户,会流污浆;用来做屋柱,会被虫蛀。总之,就是没用。
而也这因如此,它才能有幸避开悲惨命运,不致中途夭折。梦里,栎树对匠人说:“且予求无所不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言下之意,能活到现在,多亏没用呐。也正应了“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
阿城借用了树这一意象,在《树王》里,也有这样一颗苍天大树,“我”平生从未见过。
“竟是百米高的一擎天伞,枝枝杈杈蔓延开去,遮住一亩大小的地方”。
如果依照《庄子》的情节,这棵树理应安然无恙才对。然而实际上,它却因无用被砍掉了。
这正是两本书的相异之处,时代不同,命运亦不同。在阿城结构的故事里,无用是不为人所容的,想要活下来,需得有实用性。即便树象征自然,人却偏要将它征服,而后为己所用。
02、树被砍掉的深层原因
树为什么被砍?要结合特定的历史,“我们”是一批知青,来到这个山沟里,为的是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把没用的树砍掉,种上有用的树,以此来建设祖国,保卫祖国,改变一穷二白。因此砍树的目的性很明确,至于这个动因是否符合逻辑,其实并不重要。
在砍树前后,三个人物是主角:“我”、李立和肖疙瘩。“我”和李立本是一类,都是知青,远道而来,满脑子想的是砍树。要说有不同,李立比“我”更富激情。
而肖疙瘩与这些知青不同,他是农村汉子,有股子力气,对树有极深的感情。阿城描写肖疙瘩劈树干的手法,类如庖丁在解牛,“将斧拿在手里,并不抡高,像切豆腐一样,不一会儿,树干就分成几条”。
既然肖疙瘩对树有感情,又为什么要教给“我”砍树的方法?
我觉得也许是因为他自知人微言轻,无法干预,只能希望这些树在临死前少些痛苦。知青们不会砍树,又急于通过砍倒每棵树,来表现自己,他们一斧一斧地砍,斧子钝了便不好用,难捱的反倒的树。
起初,“我”对砍树一事表示支持,只当是分内事。
肖疙瘩第一次问我:“为哪样要砍树呢?”
我不假思索地说:“把没用的树砍掉,种上有用的树。”
这是扎根在“我”脑子里的实话,“我”从未问过为什么,只管照着去做。
后来,随着事态发展,一场战争在肖疙瘩与李立之间展开。
李立要砍倒一棵最大的树,嫌它占地方,肖疙瘩问:“这棵树没有用吗?”
李立说:“当然没有用。它能干什么呢?烧柴?做桌椅?盖房子?没有多大的经济价值。”
肖疙瘩说:“我看有用。我是粗人,说不来有什么用。可它长成这么大,不容易。”
肖疙瘩接着说:“一个世界都砍光了,也要留下一棵,有个证明。”
李立问:“证明什么?”
肖疙瘩说:“证明老天爷干过的事。”
李立哈哈大笑,不以为然,照旧一口一个“改造一切”,包括改造大自然。此时的他,对自然已毫无敬畏之心,妄自尊大。
一系列事情过后,“我”从原先支持砍树,到逐渐产生犹疑,内心深处,我更倾向于肖疙瘩,树长这么大,砍掉多可惜呐。“我”也很不解,砍掉的树和新种的树,如果从有用与否的角度来看,这两者有什么不同?
我想李立也说不清楚,只能讲些细想就漏洞百出的话。毕竟砍树愈多,立功愈多。这棵树在李立眼里并非一株植物,而是一种迷信,一种封建思想。就算是有树王之称又如何?他要做的就是砍掉“王”,因为人类才是万物之主。
人能够决定万物的价值,种或砍,全在人一念之间。要想立,必先破。至于破的是否有道理?破后的立又有多少意义和价值?还是由人类决定。
基于此,树王沦为牺牲品是种必然。
03、树王肖疙瘩悲惨命运的成因
肖疙瘩是树王这事儿,大伙儿一开始并不知道,只以为树王指的是棵树。直到李立要砍倒大树,肖疙瘩拼命阻拦,知青们才从村长处得知此事。
肖疙瘩看起来虽是憨憨的矮汉子,却比知青的思维通透。早年间他就对砍树心生怨言,觉得不是树无用,而是砍树的行为无用。为此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止,可叹接连受挫。
别的树护不住,这棵树王可是命根子。他说什么也不砍,只道是树已成精,不宜有损。如此,胆怯的村民自然能被镇住。然而知青天不怕地不怕,照砍不误。
这棵巨树一连被砍多日,肖疙瘩是眼见着憔悴下去。树被砍倒那日,他觉得浑身冷透了,没几天就咽了气。
我觉得有两个主要原因,注定了肖疙瘩的命运:
个体与集体之间:在众人皆醉的地方,清醒的人无处安身。
个人与环境之间:缺乏逻辑和思辨的环境,理性是过错。
在心理学里,有一个效应是“从众效应”。指的是:当个体受到群体的影响,会怀疑并改变自己的观点、判断和行为,朝着与群体大多数人一致的方向变化。
李立和肖疙瘩显然不符合这一效应,肖疙瘩不随众支持砍树,李立则坚持己见,必须要砍,两人拧上了。
最终肖疙瘩拗不过众意,败下阵来,而他败给的,却是愚昧的时代。
04、从《庄子》看《树王》
肖疙瘩的儿子六爪,很容易让我们想到《庄子》里的《骈姆》一文。六爪有六个手指,在小指旁边多长出一只,这只手指是多余的吗?先看一处例子:
“肖六爪将那个小指头立起来独独地转了一圈,又捏起拳头,只剩下第六个指头,伸到鼻子里掏,再拽出来,飞快地弹一下。一个人不由得闪了一下,大家都笑起来。肖六爪很骄傲的样子,说:我这个指头好得很,不是残废,打起草排来比别人快。”
可见,六爪并不觉得异指是累赘。这正符合《骈指》所言:“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存在即自然,怎能说是多余?它亦在告诫我们,对待那些已成定局的人事,与其困顿其间,不如顺其自然地接受。
肖疙瘩死后,其妻的态度也能在《庄子》里找到应照。
“肖疙瘩的老婆并不十分惊慌,长长叹一口气,与我将肖疙瘩摆平。死去的肖疙瘩显得极沉,险些使我跌一下。之后,这女人便在床边静静地立着。六爪并不哭,紧随母亲立着,并且摸一摸父亲的手。我一时竟疑惑起来,搞不清这母子俩是不是明白肖疙瘩已经死去,何无忧伤?”
再看《庄子》里的《至乐》一篇,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来吊唁,见庄子边敲瓦缶边唱歌。惠子觉得诧异,问其故。
庄子于是将人的生死,同四季联系起来:“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生死是平常事,人人都经历死亡,只是早晚而已。想通这点,痛苦便会随之减少。(然而从情感出发,原本说得通的道理,往往变得说不通。死亡终究带给人们的痛苦更多,无论如何也难以解脱。所以《庄子》里的部分概念,并不容易达到。)
六爪和肖妻的言行,旨在展现顺其自然的态度。这一态度在对待树时,理应一样。任由巨树生长而不要强加干预,最好的保护方式是提供一个自由的空间。于人而言也是这样,自然而生,自然而死,顺其自然,就不会迷失本性。如果心中常想功名利禄,就会平添烦恼和焦虑。
结尾:
众人将肖疙瘩安葬好后,一连下了一星期的大雨。雨后的空气弥漫着酸味儿,熏得人眼泪直流。巨树的断枝仍有未烧毁的,树旁冒出一丛丛的草。
肖疙瘩的坟胀开了,棺木托在坟土上。众人商议棺木索性给火化了,骨殖仍埋在原来的葬处。此后,在埋葬骨殖的地方,长出了草,草上又开出白花。村人说这草是药,可治刀伤。凡有受伤的人,便用它来医治。
想来这有用的花草,断不会被除掉。在“无用”的已被砍倒的树桩旁,或许这是肖疙瘩的妥协。火后新生的花,火中惨死的巨树和麂子,当自然万物的生死由人类来决定时,和谐共生的说法,早已是黄粱一梦。
如果生死不由自己,又谈何真正的毁灭与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