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岛上的日子（一）

拖着箱子，我是最后一个走下渡轮的人。鲍勃来接我，他穿了衬衫和牛仔背心，六十多的人了，依然身手利索。我乖乖地跟着他走到卡车旁边，看他把箱子搬上去。他比我想象中还是老了一点点，我心里有些难过。 回去的路上，我问他迪安的病情，虽然我一向并不会安慰人。迪安又发现有乳腺肿块了，这次医生建议她最好切除一个乳房，甚至两个。十年前她曾是乳腺癌患者，化疗成功。 Traumatic，是鲍勃用的词。一直以来，只在索尔•贝娄那些经历战争杀戮的小说主人公身上读到过这种痛苦。

威德比岛春意盎然，金雀花（Scotch Broom）漫滩遍野，翠绿和明黄，再加上家家户户庭院里盛开的杜鹃，红粉紫白，花簇硕大，明艳照眼。林木森森，云杉冷杉密密地直直地生长，枝干上依然布满湿润的青苔。我对鲍勃说，这些树长高了不少，他年年居于此地，并不觉得。 路边有小兔和松鼠蹦跳，今春新生的兔仔，活泼好奇，不知何为恐惧。

艾文已经过世几年了，艾文是只猫，那年圣诞前夜我们拆礼物的时候，他在花花绿绿的包装纸里钻进钻出，无比快乐。现在的宠物是荷西，一只腊肠犬，聪明，热情似火，我一进门，他就恨不得在我身上上下其舌，一时令我无法消受。他很爱睡觉，光吃零食。迪安和鲍勃总在车里备着狗饼干。

迪安今春连受打击，一是癌症，二是失业。社区学院裁人，她这样的兼职艺术教师首当其冲，春季学期之后，她就不用再去学校了。六十岁上，她还要振作精神，准备踏上人生另一段未知的旅程。 手术定在一周半后，她也在等基因检查结果。她的妈妈和姨妈都得过乳腺癌，医生建议她做基因检查。如果有异，或者还得切除子宫。

客厅窗前案几上有本厚厚的书，Dr. Susan Love’s Breast Book，第五版。我们说起乳腺癌的治疗，庆幸医学昌明，如今的手术不会再像以前割除腋下肌肉，术后几近残疾。

下午有绘画课的时候，迪安带我一道去，给我找了速写本，铅笔，还有一本鸟类百科全书。小镇的老人活动中心借来做教室。老人们玩完bingo的游戏，吃完午饭，已经各回各家了。学生都是成人，五女一男，职业各异，有退休的律师，有在职的老师。水平高低有别，但都热爱绘画，三个在画油画，三个在画水彩。采摘苹果的农夫，海滩上拾贝的孩童，薰衣草盛开的紫色花田，每人画的风景都不一样。迪安说起学院主管教学的副院长第一次去她课堂时的情景：他脸色严肃，转了一圈出来，问：他们怎么各画各的？迪安解释说这是因为每个人起点不同。副院长行伍出身，不大了解教学规律，遑论艺术，但显然有自己的原则。半个学期后他又来观摩，外行如他也注意到学生有明显的长进，他转一圈出来，对迪安说：他们进步不小啊！

迪安穿行于桌椅之间，指点他们的习作，这幅色彩的肌理好，那幅的风景层次佳。大家边画边聊，配色问题，视觉记忆。扯扯就说到谁的丈夫总不记得妻子吩咐的事，爆发阵阵爽朗的大笑。是周五下午，大家的情绪高涨，想着即将到来的三天假日（阵亡将士纪念日）。 我照着百科全书上的照片画一只希拉啄木鸟，先用铅笔勾线条，再用油性笔描黑轮廓，然后上水彩。初二的水彩课上完以后，就再也没摸过调色盘。不擅此道，只是愿意亲近形状和颜色。

另一个班，我带着速写本和鸟类百科全书继续旁听。这个班的学生安静多了。一个老太太对着儿子年轻时的照片画彩色铅笔速写，准备自制生日卡片，她眷恋他们年轻的样子。 对面的安知道迪安的病，送她一个小礼物，薰衣草香包。她自己种的薰衣草，在二手店淘的旧麻手帕，再裁下绣花的部分，用于缝制香包。下课告别的时候，她也送了我一个，那时她已经了解我是迪安的好友。 迪安说安的画有稚拙派风格，今天画的一幅开花的树则有日本浮世绘的味道，她用画油画的架势涂水彩，上色重，她的朋友说：也许你选错了介质；迪安不以为然，说那朋友的一句话可能毁了一个将拥有自己独特风格的准画家。 安有毛色美丽的大狗一只，安详睿智。安的脸颊到脖子一带有伤痕，迪安说她从来没有问过是怎么回事。

…… 2011年5月底 华盛顿州威德比岛

老人活动中心

老人活动中心后院的花园

迪安的学生所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