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
外婆家于我,用个烂俗的比喻,就是我精神的伊甸园。自我生下来到上幼儿园之前,是在外婆家长起来的。家前面冠以女性亲属的称呼总显得很温情,外婆家,奶奶家,娘家,仿佛有女人才是一个家。童年最初记忆是会影响人的一生的。那几年的快乐生活,无拘无束,让我觉得世界就是一个好玩神奇的杂货堆,有各种各样新鲜有趣的东西等着我慢慢翻出来。我像一只初生的小狗,没人约束,没人议论,那样简单的快乐被时间无限放大,当初只道是平常。
外婆搬过一次家,准确的说,老房子才是我的故乡。那里有被吊在半空的甲鱼骨架,有吓得我不敢闭眼高深房梁木,有被外公做成秋千荡着我睡着的渔网,有藏满了破烂宝贝的旧仓库。老房子没有邻居,方圆二三百米都没有人,一条路况全看天气的泥土路连接着大路。小学时候我常常胆怯的请求妈妈让我放学了去外婆家,学校离外婆家很远,上了初中我就没再徒步走过,但小学时候从没觉得远,和发小打打闹闹走过两个小卖部就到了。下了大马路,走上小泥路,就剩我一个人。土路左边是条河,被厚厚的草木围着,夏天会有接天莲叶;右边是田地,有时候熟着水稻,有时候是油菜花,有时候是成片成片的西瓜。妹妹牙牙学语的时候正值西瓜收获,圆滚滚的小肚皮装满了西瓜,所以她第一个会说的话不是妈妈、奶奶,是瓜瓜。我第一次近距离偶遇蛇,也是在这条小路上。我吓的站着不敢动,那条身布暗红色花纹的蛇就从我眼前游走了,我秉着实践求真的态度认真观察了它的头到底是不是三角形,以此判断是不是毒蛇,然后拔腿就跑。那一天我对“优哉游哉”这个词有了具象的了解:蛇真的是慢慢游走的。
后来这条小路在我的梦中出现过很多次:被追杀,循环跳河,甚至看完新白娘子后梦见白蛇如练,蛇尾在马路上,蛇头在外婆家门口,一路悬挂,像一条冰冻带鱼。河是平平无奇的河,但是自从有一天我看到我严肃的语文老师挽着裤腿在河里摸河蚌,我幼小的心灵尚不能消化这样的反差,这条河在我心里就充满故事性了,甚至上课时会笑出声,自觉和语文老师有个不可描述的小秘密。泥土路通到外婆家门口,房前长满野草、没水的深沟和屋后整齐的一排杉树在这里收拢,像个布袋,把小屋收在囊中。门口种了两棵柳树,像是守门神,中间牵着一张网,网脚坠着石头,出入掀网,风吹不乱,过家家扮仙女的时候一天要掀无数遍。很多个早上我在门口翘首等着拄着拐棍儿上街的太太(外公的爸爸),他总会给我带好吃的,肉包,小笼包。98年洪灾的时候,我们都住到爸爸妈妈那儿,我和太太一老一小站着吃小笼包,我操着一口江北话对太太说,快吃呀快吃呀里头有肉呀。这件事被妈妈反复拿出来笑话好多年。
进门左边是一颗枇杷树,我和两个发小在古装剧的感染下,曾在这棵树下跪着义结金兰,后来她们都表示不记得了,我却记得很清楚,也可能是她们觉得太丢脸。妹妹也曾被放到这棵树上拍过照片,仿佛天生地养。树后是从老房子后面延伸出来的一片竹子,竹子没什么娱乐性,无非是抓着翻跟斗,春天掰笋,用竹叶当粽叶包粽子过家家。后来知道苏东坡说,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知道林妹妹住在潇湘馆,就觉得外公在屋后种竹子真是诗情画意。
进门右边沿着深沟种着各种果树,每样一两棵,大概是图个热闹。桃树结的桃子总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又丑又酸,桃油却是很好,经常有蚂蚁被封住;两棵橘子树是最有实用价值的树,刚结出一点的时候我就偷偷去摘,迫不及待要尝味道。墨绿色的皮慢慢变成青草绿,再变黄,果实累累。外婆会把它们都摘下来装进纸盒子,放到床下,越放越甜,皮薄如纸,我也记不清是不是真的可以放很久很久。两棵橘子树前有两棵金橘树,就是缩小版的橘子树,我从小只叫它小橘子树。金橘皮甜肉酸,我总是背着外婆偷偷吐掉瓤只吃皮。金橘树再往前是一棵很大很大的梨树,树身向深沟倾斜,春天会开满白色的花密密麻麻。小孩子是不会欣赏美景的,我现在想起来脑子里并没有繁花似锦的画面,只记得一树的白。但是我记得它会结很多很多大梨,皮很厚,肉有颗粒感,外公会在竿子上绑上小网兜,来够伸进深沟的枝桠上的梨。外公总是会做有趣实用的东西,夏天把钢丝弯成一个圈,柄插进竹竿,然后去找蜘蛛网一层一层覆上去,带我去粘树上的知了。
树下有很多野草,小孩子仿佛天生就知道哪些是可以吃的,不知道是怎么统一的。有一种像月季的茎,连皮带刺的剥掉,内茎很甜,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植物的茎。树前有一堆废弃的砖头,码的很整齐,我经常和小伙伴扒下来搭房子,有一次为一只死去的麻雀认真建造了一个豪华小平房,把自己感动坏了。再绕着屋子的是李子树、葡萄架。小时候有个姐姐家里有一本厚的像字典一样的中国神话故事,里头说七夕的晚上在葡萄架下可以听到牛郎织女的悄悄话。有一年月黑风高我去偷听,可惜了,那晚上牛郎织女没讲悄悄话。还有一丛芍药花,芍药花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只开花不结果的正经花。它长的太美丽了,就像小时候五毛钱一块的奶油蛋糕,洁白鲜艳。我不会说芍药,就叫它蛋糕花。每次蛋糕花开了我都很高兴,外公也从来不纠正我,到现在外公还是叫它蛋糕花。
小平房结构很简单,一个厨房,一段小走廊,卧房,客厅,一间西厢房,折过来一个猪圈,中间夹着一间破旧杂物间。再往外一间茅房。厨房有两间,里头一间放满了木材和工具,刨子木锯墨斗,使我从小就有个木匠梦。外公会做很多木工活,带轮子的鸡笼,放碗的木橱,各种小板凳,长着枝桠的木干磨光滑了做成衣帽架,还会特意等葫芦慢慢长老,锯开口子洗干净给我当储蓄罐。我的外公,是生活的艺术家。
厨房里一张靠墙放的桌子我和外公外婆各据一方,吃饭的时候,我经常躺在长板凳上让外婆把桌上的菜每样夹一点混进饭碗里拌拌好,我再起来吃。没人会训我小孩子该怎么吃饭不该怎么顽皮。回家之后我更讨厌强迫孩子把饭吃完的大人了。有时候我会躺进渔网秋千里,身上架一个小板凳当桌子,在板凳上吃饭,昏昏欲睡。厨房的房梁上会悬一个钩子,吃不完的饭就放进篮子里挂起来,防止被野猫偷吃了。野猫很可怕,会把在晚上哭闹的小孩抓走。有芋头地瓜的时候,外公每天吃完晚饭都会故作神秘地对我说,我有个好东西给你,快去灶洞里看看。我就会快乐的去翻找,吃的一脸黑灰。有时候我们都忘了,烤地瓜烤芋头就变成了炭,我也要掰开看看里头是什么。
厨房到卧房中间是一小段走廊,厚厚的油布卷起来能看到屋后的竹子和油菜花田。夏天我们就在走廊上吃饭。晚饭总是喝粥,外婆总是把咸鸭蛋蛋黄给我,说她不喜欢蛋黄,就喜欢蛋白。上了学我才意识到作文里写烂了的妈妈爱吃鱼尾巴的故事是有生活缩影的。外公饭量很大,总是能吃下很多饭,我就说外公是饭桶,我是菜桶。我每次说外公是饭桶的时候,他们总是大笑,我就越发得意,总是要说。后来长大些才知道饭桶是什么意思,大概这就是童言无忌,吃了没文化的亏。
走廊前面有一棵大大的桂花树,每年国庆长假我都搬个凳子在桂花树下写固定作业:国庆节见闻。有一年我在桂花树下看着外婆和几个老太太打长牌,有点像红楼梦里鸳鸯他们玩的牌,四个老太太,想起来如今好像就剩外婆一个了。卧房里放两张床,我爱自己睡小床,有一年夏天晚上,雷声大作,床都在摇晃,我害怕极了,外婆让我去跟她睡。小时候的我分不清导电和带电的概念,也不知道大树和木头的区别,以为打雷的时候所有导电的都不能碰。我睡在外婆身边,不敢碰外婆,不敢碰墙,不敢摸木床,害怕极了。小学对雨天避雷电的安全教育有些过犹不及了,导致我对雷电的恐惧一直持续到现在。
卧房里有个木柜,柜子上放着一个泡沫蛋糕盒子,外婆会把零食都放在蛋糕盒子里,说这样吃的不会受潮,所以蛋糕盒子就是零食的代名词。我总是踩着板凳去翻蛋糕盒子,它像个百宝箱,总是有源源不断的零食,睡觉前我也要让外婆拿下来给我看一看。我总趁着外婆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的把遥控器带到屋后去,在竹林里隔着后窗调台。客厅的墙上贴着好几张漂亮的画,十大将军,迎客松,四大美女和白白胖胖的娃娃。我记住了西施浣纱,贵妃醉酒,貂蝉拜月,昭君出塞,就是记不住十大将军。西厢房是我害怕的地方,外公外婆几乎不去,也没人来住,房间很阴森。有一次不知道是谁给我买了一箱方便面,就放在西厢房桌子上。我跑去偷拿,费劲的在箱子里摸来摸去结果摸出一条蛇蜕,从此就更不敢去了,但是外婆却说家蛇保平安。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我曾经梦见小青在这间屋子里教我法术……
小时候觉得云朵后面一定藏着神仙,别人看不到,我一定能看到。会有观音菩萨满足我的愿望,带我去天上做仙女,觉得自己会突然变成一条龙回东海,孙悟空会给我看他的金箍棒,会有一天像白娘子一样手指在太阳穴点一点就有法术。夏天雷雨过后外公搬一条板凳和我坐在门前晒谷场上,他等上街的外婆回家,我等彩虹上出现观音菩萨。
我所有对新事物的好奇心,对大自然的情感都来源于老房子。后来舅舅二婚,娶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老房子实在是有损他的颜面,便搬家了。搬家时候我在学校里,没有参与,也幸好没有参与,不然大概会难过很久。新房子的确很宽敞,交通方便,前庭后院的。但是刚住的时候我还是很难过,觉得自己的精神花园被夷为平地了。我回老房地看过,它变成了平整的田地,种上了油菜,我也辨不清原来的格局了。没有人能理解我这样的心情,大人们只说新房子真好,真气派,只有外公和我叹息过,那棵梨树死在老房子那儿了,真可惜。人挪活,树挪死。这话不假。
再后来我发现,生活是人创造的,只要人还在,有趣的生活就不会死掉。外公总是能把房子的边边角角润色的很好,让我觉得每个角落都很有趣。现在每次去外婆家,我都能拍很多照片。长大了在外工作,我很少去外婆家了,我也很害怕跟他们打电话,屈指可数的探望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不孝顺的孩子。外公外婆也开始有意识的去拍端正的照片,大家都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却谁也不敢说,只说拍的好,笑的好。他们生养了四个孩子,只有我妈妈这个大女儿离得最近,老了老夫妻两个相依为命。外婆身体不好,有一回她说要攒点钱,等她死了好让外公有钱去养老院。我很难过,却也无能为力。
有一次我试着跟妈妈透露过我对老房子的感情,我童年的快乐,但妈妈却只是淡淡的纠正我说,没住那么久,不过两三年而已,而且也给你外婆生活费了。我觉得很难过,她可以用时间和金钱衡量出那段日子的长度和价值,而对我来说,那是我对世界的启蒙,就像我的骨髓,在为我不断造血。满满人生事,可言者无一二。还是纸和笔最有耐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