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愤怒好像马达一样突突不停
契诃夫有一篇小说叫《邮件》,不过是个四千字的小说。写了一个一直愤怒的邮差,他的愤怒好像马达一样突突不停。主要内容写什么呢。
收发员有个外甥是大学生,想让邮差同意坐邮车到火车站去,因为邮车反正要到火车站。尽管收发员知道,邮车是不准载外人的。出乎意料邮差没有反对。邮车是一辆三架马车。赶车的车夫,邮差和大学生坐在邮车上。这样三个人就出发了。大学生呢一路上叨叨不停,想要跟邮差套近乎,因为坐了邮车,还是有些心虚的,但是邮差一句话也没说,一直很生气的样子,只是偶尔答一句,后来邮差实在忍不住,就要他闭嘴。
赶车的过程发生了一件这样的事:就是马车失控,摔了人下去。车夫吓坏了。整个过程是以大学生的视角写的,整个坐车的旅程也都是大学生的视角,当然都是第三人称。整个摔车的过程写的很有趣,我把这段原文写在下面:
【可是这当儿差点出了祸事。马车突然往上一跳,仿佛抽筋似的,摇摇晃晃,紧跟着嘎吱一响,猛的往右边一歪,再往左边一倾,飞快地顺着林中小路飞驰。那几只马不知害怕什么东西,狂奔起来了。
“哟!哟!”马车夫吓得叫起来。“哟……这些恶鬼!”
大学生受着颠簸,为了稳住身子,免得摔到车外,就向前弯下身子,动手寻找可以抓住的东西,然而皮袋子是滑的。大学生本想抓住车夫的腰带,可是车夫自己就在颠上颠下,随时都会掉下车去。在车轮的辘辘声和马车的尖叫声中,可以听见长刀滑下车去,碰着土地,当啷一响,后来,过了一忽儿,马车后面不知有个什么东西发出两次闷闷的碰撞声。
“哟!”车夫发出撕裂人心的喊叫声,身子往后仰。“站住!”
大学生脸朝下,撞在车夫的座位上,碰破了额头的皮,然而立刻又被颠得往后弯,整个身子给往上一抛,背脊猛然撞在马车的后部。“我摔下去了!”他脑子里掠过这个想法,可是这当儿马车飞出树林,来到旷野上,往右急转弯,带着一片响声跑过木桥,突然停住,像生了根似的。马车意外地停住,大学生又身不由己地往前一扑。
马车夫和大学生两人不住地喘气。邮差已经不在马车上了。他跟那把长刀、大学生的皮箱、一个邮袋,一块儿掉下车去了。】
整个过程描述的很详细,也惊心动魄,作为读者不看到最后一段我以为大学生要掉下去了,甚至大学生也以为自己要掉下去了。有趣的是最后是邮差掉了下去,而且还要跟着长刀、大学生的邮箱和一个邮袋一块掉下去了。因为要是邮差自己掉下去是多么乏味了。
这里可以注意一下大学生的视角,作者其实要写的就是邮差要掉下去,但是呢,只写大学生,却没有写邮差。这是一种很高明的写法。为什么呢。很简单。因为邮差天天是这样坐着邮车前进的。他掉下去是常事,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如果说按照邮差的心理去写,情节就没有这么精彩了。大学生因为是第一次坐车,处处新鲜,一路上看风景也都是新鲜,车辆颠簸也猝不及防,不但吓大学生也吓读者一跳。
现在这样的视角也是常规的套路视角。我们现在看各种好莱坞电影,无论奇幻电影,或者现实电影,有一类电影是把主角设置成第一次进入这个世界,好让摄影机跟着主角去描述这个世界各种新奇的地方,给观众去理解。要是这个世界生活惯了的人,是没有这种新奇的思想,摄影机也就拍不出新奇的感受来,这个感受是直接交给观众的,让观众更有代入感,也就更容易进入故事。
如果邮差掉下去是常事,他已经习以为常了,那么这种选择是一种天然的选择,在这里作者是要叙事也跟着大学生一惊一乍,而不是跟着邮差忍气吞声,波澜不惊。
从这一段的描述,我们仔细看会发现,根本不知道邮差是从什么时候掉下去的。我们能够听到长刀掉下去的时间,因为【“可以听见长刀滑下车去,碰着土地,当啷一响。”】也可以听见大学生的皮箱和一件邮包掉下去的时间,因为【“过了一忽儿,马车后面不知有个什么东西发出两次闷闷的碰撞声。”】,就是找不到邮差掉下去的时间点,那是因为契诃夫没有写,但是却让邮差凭空掉下去了。
那邮差到底是从哪里掉下去的呢。我们可以从紧接着的后面一段推断出来。
【“站住,混蛋!站住!”他的喊叫声从树林里传来。“该死的坏蛋!”他喊着,往马车这边跑来,他那含泪的声音流露出痛苦和愤恨。”】
从这里可以看出,邮差是摔进树林里了。再看前面的地方【“大学生脸朝下,撞在车夫的座位上,碰破了额头的皮,然而立刻又被颠得往后弯,整个身子给往上一抛,背脊猛然撞在马车的后部。‘我摔下去了!’他脑子里掠过这个想法,可是这当儿马车飞出树林,来到旷野上,”】这里很明显,能够看出是在大学生想【“我摔下去了”】的时候摔下邮差的,然而大学生刚有了这个想法,马车就飞出树林了。
这个邮差脾气不好,老是很愤怒,也愤恨,像个老愤青,而大学生却觉着有趣,因为大学生第一次遭遇这样事,第一次在邮车上看风景,他还没有被生活摔打过。而邮差则不然,他早就烦了,早就厌了,这是他的工作,他不得不天天做。
到结尾的时候,把大学生送到火车站,邮差突然很愤怒(应该说邮差一直很愤怒,他的愤怒从头到位一直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说:
【“外人不准搭邮车……”邮差出人意外地发话了。“这是禁止的!既是禁止的,就不该坐上车来。……确实如此。固然,这跟我不相干,可是我不喜欢,也不希望有这种事。”】
大学生就很纳闷,说:【“既然您不喜欢这种事,何不早说呢?”】
邮差没有回答他。他不但是发牢骚,而且 是一种愤怒,邮差一直很愤怒,邮差是用以一种愤怒的方式来发泄生活对他的打压,不然邮差反而不知道怎么活了。除了愤怒,因为这样十几年如一日的工作,邮差也是很乏味的,他是需要变量的,大学生乘车的这一晚便是邮差的变量。但是让大学生坐邮车又违反了邮差的规则,他要怎样解决这样一个问题呢,单单发一句这样的牢骚是不行的,他需要在心里上接受大学生是可以做邮车的。那么大学生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坐邮车呢,“外人不准搭邮车”,这样一句,是邮局的规定,很明显,除了车夫和邮差这样的工作人员,其他人都是“外人”。那么,现在我们回看这篇小说的题目,《邮件》。答案就很明显了。车夫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因为车夫把大学生当做了一件邮件了。那样大学生就能上车了。
这是这篇苦闷的小说里,契诃夫给我们一抹亮色。
小说的结尾有一种亮光,
【邮差什么话也没回答,仍旧露出他那种不依不饶的愤恨神情。过了一忽儿,这辆三套马车在火车站的出口处停下,大学生就道一声谢,下了马车。邮政列车还没开到。一长列货车停在一条备用的铁路线上,在煤水车上,脸被露水沾湿的火车司机和他的助手正凑着一把肮脏的白铁壶在喝茶。火车、月台、长凳,都潮湿而冰凉。大学生一直站在小吃部里喝茶,直到那趟列车开来为止。邮差却把两只手揣在袖管里,脸上仍旧带着愤恨的神情,孤零零地在月台上走来走去,眼睛一直瞧着脚底下。
他在跟谁生气呢?跟人吗?跟贫穷吗?跟秋夜吗?】
【“邮差却把两只手揣在袖管里,脸上仍旧带着愤恨的神情,孤零零地在月台上走来走去,眼睛一直瞧着脚底下。”】这个场景始终印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仿佛有一种高光打在邮差身上,而他却不知道。
俄国作家埃尔捷尔特别喜欢这篇小说,称赞其写出了小人物的悲惨威力,深度很好。
这篇小说最初发在一八八七年九月十四日《彼得堡报》第二五二号《短文》栏内。一八九零年收入契诃夫的小说集《闷闷不乐的人们》里,并且在收入之前
作者删节了一些自然景物描写。例如在【“这时候可以听见马蹄溅水的声音,倒映在水里的星星在马蹄底下和轮子旁边跳动不停”】(这一句真是无与伦比的好看)后面,删去了下面的一段:【“那条河显得严峻而凄凉。在黑暗里,那条河似乎跟倒映在水里的星星一起思忖着某人的毁灭,在这样的时候,轮子下面的水声就传出忐忑不安的音调,传出河水愤恨人们来搅扰它安宁的音调。……马也好,铃铛也好,直到马车驶到对岸,顺着平坦的大路奔驰,才轻松地吐出一口气。”】
其实这一段写的很好,删掉它我想更多的考量是为了上一句,因为删了以后【“这时候可以听见马蹄溅水的声音,倒映在水里的星星在马蹄底下和轮子旁边跳动不停”】这一句就真正重要起来了。因为这一句后面的景物描写会把这一句话消解很多。
这一段让小说暴露了更大的思想倾向,会使小说更纯粹。没有那么多的确定性。删节以后,让这个夜晚变得更没有了指向性。
埃尔捷尔特之所以喜欢这篇小说,就是因为这篇小说的倾向。而且他看到的版本还是删节过后的版本,如果他看到未删节的版本,我相信他会更加煽风点火,因为作为一个民粹作家就爱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