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塞佩·托纳多雷:在起点,重建“天堂电影院”
朱塞佩·托纳多雷电影评论合集: http://www.qh505.com/blog/topic/100/020.html
在我的一生中,有许多女人问我,爱不爱她们?我都说,爱。但是我最爱的女人,却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一句:我爱你。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台词
许多女人面前说出了爱,最爱的女人面前没有说出“我爱你”,一种被割裂的现实发生着:一种是通向未来持续发生着、永远发生着的被说出的爱,它和“许多女人”一样构成了无限的集合;而另一种则是定格在13岁少年心中永恒的存在,它和最爱的女人构成了一种有限且唯一的存在,当这个雷纳多关于爱的阐述变成“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它无疑也是朱塞佩·多纳托雷关于有限与无限、个体与世界、未知与已知、死亡与重生、破碎与完整的一个影像寓言。
为什么那句最应该说出的“我爱你”没有变成对玛莲娜的表白?为什么那个最爱的女人没有留在自己身边?因为那只是属于一个13岁少年的梦,梦是片段的,梦是破碎的,梦当然也是梦幻的。雷纳多只是在自己有限的内心世界为这种爱保留了一个位置,在梦幻中,它是纯粹的,是美丽的,但也是被偷窥的,是悲剧性的展现:曾经骑着单车在小镇上穿梭,目光追随着玛丽莲的身影;他逃学去玛丽莲的窗口等她,仅仅是捕捉那一瞬间的感觉;睡不着的夜里爬进房子里看她,听她播放的唱片,或者给她写无数无法寄出的信件,然后扔进大海……在雷纳多的眼前,一切都变成了无法抓住的无限:无数次的等候,无数次的偷窥,写出数不清的信件,丢进无限广远的大海,而在这被无限的世界里,一个13岁的男孩,和一个美的女人,都是有限的存在,于是那倾泻着的迷人卷发,那包裹在身上的时髦短裙,那充满情欲的丝袜和高跟鞋,都变成了一种少年情欲幻想的对象,即使那一颦一笑完成了对雷纳多的性启蒙,最后也掉入到了荷尔蒙的漩涡中,变成了被无限吞噬的存在。
无限和有限是对立的,少年和成人是对立的,正是在这个从来没有说出“我爱你”的隐秘故事里,一种美却变成“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战争改变了一切,玛莲娜的丈夫被宣布在前线战死,高高在上的女神变成了无助的寡妇,所有的女人都极力中伤她,所有的男人都企图占有她,小镇上的每个角落都是关于她的谣言,和雷纳多的私密性的偷窥不同,在无数成人规则面前,玛丽莲被“示众”,最终也掉入到了无限的漩涡中,在生活的困顿中,在现实的逼迫中,她一步步走向了妥协和沉沦,父亲和她断绝了关系,她甚至被送上了法庭——只有当雷纳多在注视着玛莲娜的背影时,才将她安放在自己最为隐秘的内心里,才给她了一个精神意义上永恒的位置,因为对于他来说,美的悲剧在于美的消逝和破碎之后,美还在心里,美还是唯一的存在。
有限甚至唯一,总是会被无限吞噬,这是雷纳多的少年感悟,而在托纳多雷的“时空三部曲”中,这种“理想的破灭感”无时无刻不在阐述着这个关于生命、关于爱的终极命题。《天堂电影院》里破碎的是关于电影院的梦,小镇电影放映员艾弗多在天堂电影院里为多多开启了这一个梦,那里有青春,有电影院,有与银行家女儿艾莲娜的爱情,那是纯洁的,是美好的,但是这个美好的梦依然被吞噬了,它也是成人社会构筑的一个无法逃避的现实,神父作为电影院的审查官删减了所有电影的接吻镜头,而疯子,总是叫着“广场是我的,广场要关闭了。”他们是另类的存在,但却是这个社会规则的隐喻,在电影院这个制造了无数梦幻的地方,即使被删减的爱情,即使被预言的破灭,也都在摧毁着某种纯真——在命运无限的未知里,一场火就是毁灭的开始。就像艾弗多对多多讲出的那个士兵故事,为什么在坚守了99天之后,他会放弃?99天是确定的,而100天则意味着未知,意味着空白,意味着被吞噬的可能。
坚守99天而放弃第100天,士兵的故事,多多的选择,也是《海上钢琴师》丹尼·伯特曼·T·D·雷蒙·1900的命运,这个象征着新世纪开始的男人,实际上就是一个被遗弃的存在,但是在海上的日子里,他唯一有过一次想要离开轮船的想法,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当女孩下船走向陆地的时候,1900说:“我要离开这艘船。我想看看一些东西,那就是大海。”为什么从来都生活在船上没有离开过大海,却还要去看大海?1900说,他一直在船上看大海,而从来没有在陆地上看大海,陆地上的大海是另一个大海,大海之于大海,就像世界之于世界,是不一样的,而那个站在陆地上看到的大海是生命之外的大海,是女孩的大海,是爱情的大海。但是,最后他还是没有踏上陆地,在和世界只有一个跳板的距离里,他把自己有限的一生都留在了轮船上,因为“阻止我的脚步的,并不是我所看见的东西,而是我所无法看见的那些东西”,面朝大海的生命,在几十年的时间中颠簸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上,1900对于世界的认识全部在于那一架钢琴,那音乐,以及音乐中自我的存在。而在他略微看到爱情的光芒的时候,他无限接近那个世界,无限接近城市,以及无限接近女孩,但是1900说,在那里他同样看到了生命的迷惘,没有尽头的迷惘:“在那个无限蔓延的城市里,什么东西都有,可惟独没有尽头。根本就没有尽头。我看不见的是这一切的尽头,世界的尽头。”
有限才能创造无限,就像自我能创造整个世界,而外部世界只是一个无限的诱惑,或许有“一个女人,一栋房子,一块地,或者选择一道风景欣赏,选择一种方法死去”,但只是这个世界的一条街道,一些可能,一种生活,只是千万条街道、千万种可能生活的其中一种,而欲望无限,世界无限,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失去自我失去上帝。《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雷纳多对许多女人说的爱,《天堂电影院》里多多听到那个坚守99天士兵的故事,《海上钢琴师》里1900望见没有尽头的世界,都变成了对于无限的恐惧,而这种对于无限的恐惧,组成了托纳多雷的“时空三部曲”:空间是无限的,时间是无限的,在无限的时空里,个体的理想破灭是不是只有在牺牲、死亡和缺失中成为那个永远没有说出的“我爱你”?
《天堂电影院》里的男孩名叫“托托”,《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男孩则叫“雷纳多”,名字的寓意仿佛让“三部曲”成为托纳多雷的一种自我表达,从童年到少年到成年,个体的人生之路总是在这样一种时间寓言里成为命运的羁绊,被烧毁的天堂电影院,眼睛再也看不到的艾弗多,在船上看见的高楼林立的城市,玛莲娜远去的背影,这些都提供了这个被吞噬世界的远景,它像时间的魔法,让托纳多雷记忆中的西西里蒙上了一层垂暮的沧桑,那个心中的爱和美都在那里轰然倒地。“时光三部曲”里的电影是一场梦,回忆是一场梦,爱情是一场梦,而梦的一个属性就是将一种有限的完整性打碎,变成散落在各处再无法结合的存在。这是破败而破灭的现实,而在《巴阿里亚》中,托纳多雷索性将梦境影像化,在电影之电影的播放中,呈现出一个支离破碎的错乱之梦。
依然是西西里的小镇,依然是孩子的视角,依然是混合着回忆和现实的梦境,但是托纳多雷不再单纯地讲述一个个体关于成长的烦恼的梦,而是呈现出梦本身的破碎感,里面有法西斯执政、第二次世界大战、土地革命、天主教共和党竞选等宏大叙事,有佩皮诺从一个放羊的孩子到共产主义者到政党委员的成长经历,但是在人物不断出场,事件不断上演的150分钟里,在缺少了转承启合的过渡中,“巴阿里亚”像是佩皮诺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梦,更像是托纳多雷甘于让自己的影像也被无限的梦吞噬的一场游戏——一切只不过是佩皮诺躲在教室角落里沉沉入睡的一个梦,只不过是更小的佩皮诺在唾液未干的时间里完成的一次飞翔之梦。当一个梦被拉长,当一个梦在飞翔,时间对时间的改造,时间对时间的变形,以及时间对时间的命名,都变得支离破碎,醒来,没有俯瞰的视角,没有改变一切的革命,没有找到宝藏的奇迹,只有一个陀螺的游戏,只有一只苍蝇的飞翔——卑微,弱小,丑陋,人生或者只是一个不到半分钟唾液未干的破碎之梦。
被无限吞噬,被整体破坏,被未知消解,电影、回忆、爱情都只能变成一个和苍蝇有关的游戏?当成长而离开,当面对许多女人说爱,当在梦境中错位,这些都不是托纳多雷对于“理想的破灭”所做的消极努力,实际上,离开意味着回来,对许多女人说爱意味着只对一个人有着真爱,错位的梦则需要一种重生,所以在三十年后,那个叫沙瓦托的男人又重新变成了多多:时间不在原地,它比三十年更远,远得只有“面对大海,春暖花开”的此处,和开着奔驰车回家躺在美丽的妻子旁边的彼处,远得只有用颤抖的手指拨出656-22-056电话号码的苍老母亲,和留下一卷电影拷贝的的死去艾弗多,远得只有“查无此人”退回来的爱情信件,和被爆破拆毁的天堂电影院,漫漫流逝的时间,只剩下回忆和眼泪,以及电影结束打在屏幕上的“Fine”,但无论走多远,无论在何处,那些记忆里的东西都会在一场暴风雨中被重新唤回,就像多多说的那样:电影里,你只需镜头切换,再加几行字幕——“暴风雨来了。”
回来而看见被删减的那些接吻镜头,回来而看见重建的天堂电影院,回来而在破败破灭的梦里找到自己,这就是回来的意义,托纳多雷用一个镜头的切换完成“三十年后”的转变,而其实这绝不是简单的回返,而是一种重生——被烧毁的“天堂电影院”之后,下一站叫:《幽国车站》。托纳多雷依然设置了一种破碎,只不过这次的破碎世界是一个关于悬疑的死亡现场,小说家和探长,对应的是梦境的制造者和破解者,正是在悬疑一步步扩大却让谜底一步步显露的过程中,让一个六年未出版小说的作者找到了重生之路,“一个梦想家正在梦去”其实意味着抛却自己的过去,无论是用枪结束生命的肉体,还是写作灵感枯竭的精神,都在破碎中成为了一个逝去的梦,而将其拯救出来的则是那被定格的照片,“忘记也是犯罪”,所以小说家奥诺夫需要一步步在没有破碎的照片里找到自己活着的线索,找到重生的希望——照片似乎就在那个流动的时光对立面,以一种固定的方式唤回远去的记忆,唤回属于个体的点滴,而这也正是托纳多雷离开西西里走上这条艺术之路的起点:他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工作,最初的职业就是摄影师,他拍的照片被刊登在不同的摄影杂志上,并得到了皮兰德罗和菲利波的赏识。在《天堂之旅》、《幽国车站》中,托纳多雷就是通过照片这个定格了瞬间的记录媒介找到了重生之路的线索。
重生不是简单的轮回,奥诺夫看到了自己的过去,看到了自己的生和死——这个夜晚是2月3日,正是他的生日,当奥诺夫选择在这一天结束自己,意味着生命走向了一个闭合,但是当死亡发生在生日,也预示着他将迎来自己的重生。忘记也是犯罪,找到自己才是重生,“幽国车站”是灵魂救赎的中转,当上帝只是第二作者,第一作者永远是给生命写作的自己,于是雨过天晴,于是告别黑暗,于是带着照片的记忆,带着人生的启迪,带着爱情的记忆,在自己谋杀自己之后,带着最好的那部作品,开始踏上另一段生命之旅。《天伦之旅》中当斯古拉回到自己的亡妻墓前,在“孩子们都很好”的安慰中,在“整个西西里都为他们骄傲”的感慨中,透过厚厚的镜片,斯古拉看见了的是人生中“葡萄酒必须是葡萄做的”必然;《新天堂星探》中,当骗子乔出狱对曾经爱过自己也想为她停留的女孩庇泰说:“等我赚来钱来找你,我要治好你的病……”就像台词“毕竟,明天,明天又是另一天”一样,是新的希望;《最佳出价》中首席拍卖师奥德曼在一场精心构筑的骗局中失去了自己爱自己的女人,失去了一生收藏的名画,但是他却在钟表齿轮转动的小酒馆里说“我在等一个人”,人生永远空着一个位置,那里终会有人坐下,终会给他微笑,总会对他说:“我爱你。”因为,值得等待才是人生里一场真正的拍卖;《爱情天文学》里,爱米终于知道一生的挚爱已经死去,当她看见了那个以自己的原型塑造的“神秘的痛苦印记”的石膏作品,就是在同一性中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于是她说:“我换掉了所有的联系方式。”从虚设中走出来,告别一种想象的在场,她终于面带笑容一个人走向了灯火闪烁的未来,爱自己,爱别人,爱这个“野兔永远在飞翔”的世界。
破碎而完整,离开而回来,死去而重生,因一场大火失明的艾弗多说:“生活和电影中不同,现实要艰难得多。”艰难是面对无限的吞噬可能还要保持一个跳板的距离,艰难是爱情被删减了三十年后还要有勇气回放,艰难是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中还能看见一种美丽,艰难是在“左侧面、右侧面和正面”的骗局之后还能创造新的希望,因为在有限的生命里,每个人才能看见那个最纯粹、最美好、最真实的起点,才能抵消无限的迷惘、破碎和梦幻,就像永远的1900,是一个世纪的第一个月的第一天,万事万物都有起点都有原因,他便是自己永远而唯一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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