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富士康的日子
离开富士康的日子
一
天还一团漆黑，阿强就上路了，拉着村里合作社的蔬菜到城里去卖。这一路他要蹬着板儿车在秋风里走二十多公里，不轻松。
等阿强气喘嘘嘘地到了城里时，已经是七点半左右，正好赶上早市，满车蔬菜很快卖光。
大约十点，阿强啃过自己带的饼子，便蹬车去找堂弟阿辉的未婚妻小莉。她在城里的国营娱乐城上班。这一趟阿强是要帮小莉捎些钱给堂弟。
说起去看小莉，阿强心里一下子开心起来，心里暗叹，小莉收入也还行，而且不嫌弃堂弟，真是个好姑娘。想着想着，阿强兀自有些兴奋起来，哼起了小曲儿：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其实这次端午节会面阿强已经期待了很久。因为以前在广东打工的老朋友约好见个面，通一通音信，没准还能找点儿挣钱的机会；而且小莉给自己介绍的那个在城里打工的大龄女，长得也还好看，这次也正好享受一下小别之欢......
想着想着，就到了国营娱乐城。娱乐城门口刷着大幅标语——“我劳动，我快乐”。前天打过电话给小莉，所以她已经在大门口边嗑瓜子儿边等他了。
“哥！”小莉甜美地叫了一声。
阿强一听，立刻靠了过去，脸上绽满笑容。
“还是到我宿舍吧，”小莉立刻就凑到阿强身边，并肩走着。路人时不时投来古怪的目光，这让阿强有些不自在。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两旁瞟。路边墙上的标语也换成了“劳动创造自由”。
走不多远，向守门的刘大爷通报一声，阿强便进了娱乐城的宿舍大院，停好板儿车。院子里晾满了花花绿绿的内裤、文胸、裙子.....那些款式禁不住唤起了以前在富士康时的记忆。那时候的女工宿舍多繁华啊，内衣的样式可比现在丰富得多了去了......
转眼进了宿舍楼，上楼时有个美女跟小莉打招呼。小莉说，大家都叫她小梅，昨天晚班，现在才起来。看着小梅，阿强觉得挺养眼的，又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来不及细想，两人就进了宿舍。
二
小莉给阿强沏了杯茶，便边拉家常边等人。
“哥，我们发了三百块钱过节费呢。这次就是把这笔钱还有前些日子攒的钱给阿辉带过去。”
“妹子，放心吧，哥做事儿啥时候没把稳过？”阿强一边呷着茶，一边把钱放进上衣内兜，拍了拍，说，“妹子可真是好，我弟上辈子积了大德了。”
“快别这么说。哥，我和阿辉是青梅竹马。应该的。”
看着宿舍里简陋的个人用具，阿强忍不住说：“妹子，到这儿工作有一年半了吧？怎么这么刻薄自己呢？起码得给自己买两身漂亮衣服吧。”
“唉，哥，”小莉突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降低了声音，“不是我不想，实在是，唉。前年我从职院毕业后，不是一直找不着工作吗？家里供我读书欠了一屁股债。现在也不像十几年前你们那时候了，可以到广东那些地方打工。要不是托了关系，我也没法弄到这个工作啊。还好，现在每个月能挣一千二百块，帮家里还着债。他们也不像以前那样总骂我废物了。”
“哦？”阿强有些吃惊，“怎么以前没有听你说到过，托了关系还？”
话一出口，小莉突然沉默了。阿强觉得气氛一下子变得怪怪的，自觉不好意思，便埋下头盯着杯子。
不一会儿，阿强便听到小莉啜泣的声音。“小莉，别哭，别哭。受什么委屈了？是不是哥哪句话说错了？”
看得出来，小莉费了很大劲才勉强忍住。但眼睛已经成兔眼了。“哥，这事儿我只让你和阿辉知道。只有你们俩我最信得过。去年刚过春节，家里嫌我一直不工作，逼我一定要挣钱回家。没工作我心里也急啊。实在没办法，只好找到以前学校的院长。然后......再后来院长说，这里有机会。然后才来这里做了个小会计。这事儿以前我只跟阿辉说过，不说总觉得对不起他。没想到阿辉没有抛弃我，他反倒说，非常理解我，他自己也找不到工作，这年头，有什么办法呢。阿辉比我还痛苦，总是说对不起我，没法让我好好过日子。他这么难，还能包容我，我当然要对他好了。”说着说着，小莉又抹起了眼泪。
听到这话，阿强的眼睛也忍不住有些湿了。
说起阿辉，阿强心里就不落忍。这个22岁的弟弟喜欢电脑，在职院读书时就是一把好手。可是后来毕业找不到工作，只好回家闲着。有一段时间闷得到处喝酒打架。后来还是多亏了家里和小莉接济才勉强挺过来。前两天看电视，有个叫孙东东的教授说全国有精神障碍的人口有两亿多。阿强觉着，弟弟没准儿也该算在这两亿多人里面。
“唉，”阿强叹了口气，接过小莉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阿辉最近好些了。现在中央要搞什么基建，以工代赈，要在市里修条新的高速公路，需要人挑土。他跟乡里组织的民工队挣钱去了。不然这一趟就是他来了。只不过那个挑土的工作，比我原来在富士康还累啊。我听说一天要干八个小时，才挣二十来块。我们那时候底薪还是九百五十块呢。日子是越过越倒回去了。唉，好歹能混个饱吧。再说了，年轻人在一块儿，说说话，心情也会好些。”
刚安慰好小莉，就有人敲门。阿强打开一看，原来是季华！就是小莉给他介绍的大龄女。
季华踱进门来，手里拎着一袋吃的和一件衣服。开口就道：“拿着！人家给你做的。”阿强这心里瞬时就暖乎上了，现在是深秋，“还是自己的婆娘知道疼人儿！”说着，他顺手在季华屁股上拧了一把。
“讨厌！”季华娇嗔了一句。
三
时间快到午饭了，三人一块儿下楼，到了事先约定的小饭馆。前脚刚一进店，老搞和老刘便接踵而至。两人都是阿强以前在富士康的工友。人已到齐，立刻开宴。
老搞是一伙人当中年龄最大的，今年三十八，现在在浙江一家新建的国营电子工厂里上班。这次过端午特意回老家来看看。跟阿强有将近十年没见过面了。十年前他在富士康时和阿强一块儿做电镀工，他入厂时间久，当时一个月能拿将近四千块。因为经常跟大家恶作剧，所以被叫成老搞。
老刘当时也做电镀工，跟阿强都是半生熟的水平。十年前因为富士康跳楼事件，厂子搬天津，他刚跟在另一家外资厂的老婆结婚，就没有去天津。后来和阿强一样在广东好几个厂里都打过工。但是因为普遍涨工资，成立工会，像他们这样的半生手工人没啥机会。混来混去最后只好回家。老刘跟老婆是勤谨人，用存款在镇上开了家小商店，卖些烟酒衣服什么的，勉强能混日子。这些年逢年过节总和阿强碰碰面，叙叙旧。阿强有什么困难时，老刘也经常帮助。
兄弟见面自然要多喝几杯。几巡酒过后，话匣子就打开了。
“老搞！这些年你个屌毛混得不错嘛。”阿强颇有些羡慕地叫起了旧时的称呼。
“不错？”老搞像窦娥似地叫起冤来，“你这根屌毛真是不知道。十年前就是《南方周末》那根屌毛记者，乱鸡巴搞。不然怎么可能好好端端的工厂迁到天津去？那根屌毛倒是良心了一把，结果弄得大家没活儿干。”
往事被勾起来。阿强和老刘听着这话也有些愤慨。
“后来到处都涨工资，再加上本田罢工，搞得到处都罢工。好多去不了北方的屌毛都一样。装配那边的，我听说就有好几个离厂后实在混不下去，就到新疆去打工了，那边不是说要搞特区吗？好像最后也没有什么机会。”老搞继续说着，微醺的眼睛里有几分幽怨。
“那你呢？”
“我嘛，幸亏是熟工，到天津后，反正有工作，有钱拿，我没受太多影响。而且趁厂里招工，我把老婆和小叔子都介绍进去，一家人就凑齐了。”
“再后来呢？我听说富士康也没弄几年，最后就走人了？”
“是啊。”老搞因为上过专科所以爱读报上网，是老工友中的达人。他继续说，“再后来嘛，不知道哪里来的屌毛，说是要节制资本，还在北京的报纸上使劲写文章。后来又搞联名上书什么的。香港又来什么志愿者，三天两头挑头组织工会，还罢过两回工，全是刚招来的新手。我们又涨了一截工资。可这下厂里弄不走了。最后只好关门走人呗。”
“是这样走的？”
“是啊。而且到处都在涨工资闹罢工。本田，丰田，连他妈肯德基都涨了。不走才怪。”
“这些我们都知道。他们这么一搞，开始我们都以为真管事儿，没想到是这种结果。”老刘有点儿焦急，“你呢？”
“我嘛。厂子不是垮了吗？又是那些写文章的说，最好把厂子国有化。这下我就是成了国营工厂的职工。靠，这下更绝了。突然停止涨工资。说是因为我们的利益跟全国是一致的。然后工会也不搞了。后来就开始压工资，我从五千多压到不到三千块，最后压到两千，还不是要经常加班。说是为控制通货膨胀做贡献。再后来老子就想换单位嘛。哪知道都成了国有的。别人一屁股坐稳了，我们就没办法进去。前年一个哥们儿介绍到浙江那个新厂，我好不容易调过去，现在才做到技术员。那边工资比天津高些嘛。唉，现在到处都不容易找工作，业务也不如以前多了。”
四
“可不是，”小莉也搭上腔，“现在只有做小姐这行的能挣点。就这样也不如以前了。”
“小莉，”老搞问道，“你们那儿现在也国营了吧？天津和浙江都国营了。”
“可不是，这都好几年了。跟你那边一个样，有些人在报上写文章说小姐这行是血汗行业，强烈要求提高待遇，还要有尊严。后来我们这里的小姐行业就变国营的了。成立那天还敲锣打鼓呢。后来也有了保险，反正是三险一金之类的。不过这两年生意下滑啊。不过今年春节过后我们这儿来了位新经理，又把业务往上带了带。新经理是个女的，三十多岁吧叫什么阿春的，我们都叫她春姐。”
“阿春？”三个男人一齐叫出声。“我们以前有个同事也叫阿春，不过不是电镀厂的。”
“有一次训人，她说，老子以前在富士康干的时候没有谁像你们这样不听话的。”
“那就打个电话问问吧。”
小莉掏出手机发了条短信，问阿春是不是认识富士康一个叫老搞的。结果回信是“我过来”。
不一会儿阿春就出现在酒桌旁，原来真是老熟人。这个漂亮女人一半官气一半小姐气。
“阿春离开富士康后是怎么过的？”
“我啊，都是老朋友了，就不瞒你们啦。当时我才十九岁，人也漂亮。离开富士康之后工作也干过几个，开始工资还行，后来渐渐地没有生意，工厂不断垮。最后只好到东莞入了这行。钱倒是来得快，都是港客。再后来的情况跟刚才小莉说的差不多，只不过我们那儿是最先开始转国营的，也搞小姐工会。后来我就提了干。手下多时要管百十号人。现在我是这里的经理。其实当时离开的不少女工后来都干了这行。没办法，要讨口饭吃嘛。”
“哈哈，那你们小姐罢工时，是不是叫罢日？”老搞不失时机地恶搞一把。大家都笑起来。
阿春一点不计较，倒是不忘慷慨一把，“哈哈，最近我们这里不罢日。这样吧，晚上三个哥们儿我就招待了，公款报销。只不过头牌小梅今天不舒服，没法上班了。对不住咯。”
阿强觉得太神奇了，但对阿春的提议并不感兴趣。他更想知道富士康这几年的情况，便要老搞继续讲富士康的情况。
阿强自从回乡后一直在镇上做些零碎的事情谋生。由于富士康事件后通过了新的工厂法，要求必须达到很高的标准才能开厂，好些有钱人都不干这个了。而且，由于很多人都上书呼吁，媒体也大肆鼓吹，要防止资本家任意开厂，造成管理困难，影响工人待遇和尊严，所以现在私人要开厂也必须与国资委合股才行。瞅着这个形势，不但省城的、连市里的有钱人都在这几年移民了。这些年市里也没建什么厂，他一直也没有工作机会。
老搞回答说：“前些天我看网络新闻，说是索马里也在反对血汗工厂。一看，靠，富士康居然开到那里去了。索马里的小黑们说富士康压榨他们。而且新闻里面还专门说，当年《南方周末》的那个屌毛又去了，不过人家现在是《人民日报》的大牌记者了。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又要卧底二十八天。”
不想这时阿春叫了一声，“好像这根屌毛国庆前才来我们这里采访过，让我们派人陪同，就是小梅去的。采访结束时还在市里开了个座谈会，会上这根屌毛对我说，看到现在小姐们都能每周休息两天，工资每月四千，还有福利待遇，他还低人权长低人权短地说了半天，大概就是说变好了吧，反正是很高兴。他说自己是《人民日报》的。你说的就是他吧？”
“嗯，应该就是这根屌毛。”
午宴就在你一言我一语中一直喝到了下午。最后大家互相告别，互道珍重。
阿强打算碰个工作机会的希望破灭了。
五
季华和阿强有一个月没见面，她在聚伙后舍不得阿强晚上就回家，但又无法在单位宿舍里找到单独的房间，便硬拉着阿强找了家七十块钱一晚的旅店住下，要小小地“奢侈”一把。这是她一个月工资的十分之一。阿强当然是求之不得。
晚上两人都洗完了澡，爬到床上，拥在一块儿看电视。新闻节目里正播着消息：市委市政府根据中央精神，为了防止人口过剩，影响提高城乡福利水平，现在在原来的社会扶养费和城市人口增容费的基础上，对超生者和非婚生育者，除罚款等原来规定的费用外，增收乡村人口增容费，初步拟定本市所辖农村和乡镇为三万元每婴的标准。
一边听着新闻，阿强的手一边就不老实起来。暧昧潮湿的气味在被窝里酝酿，越来越浓。季华在一旁轻声地呻吟起来，伸出手拉着阿强往身上贴。
突然，阿强小声叫到：“不好！没买套套。”季华在兴头上被打断，很不耐烦，“就放在里面，又咋了？老夫老妻了，打个炮还管这个？”
“刚才电视里说了，非婚生育抓住了至少每个要多交三万块。我们这不是还没结婚吗？”阿强不知道怎么突然想到了这茬儿。
“好吧，你去买吧。快去快回。”脸色泛红的季华也觉得阿强说得在理，立刻换了温柔的口吻，“我等你。”
阿强很快就到了楼下的性用品店。
“老板，一盒杜蕾丝，六块那种。”
“没有。”
“那就十二块的那种。”
“也没有。”
“那有什么？！”
“四十八块的，要不要？”店主指了指原来标价六块的那种。
“屌毛！”阿强一看气就不打一处来，“你抢人啊你！”
“兄弟，别生气，别急。又不是我要涨价。”
“那为什么这么涨的？上个月不都还是六块吗？”
“嗨。大哥真是不看新闻哪。你知道吧，这几年好多外资套套厂都走了，剩下个杜蕾丝垄断全国。半个多月前新闻上说，那儿的工人连续跳楼，已经死了六个了。人家杜蕾丝的老板立马宣布撤资走人。这不，套套闻风而涨。就我这价还是温柔的呢，听说上海北京，都涨到六十多了。”
“我日。”
阿强实在舍不得钱，只好悻悻回到房里，跟季华一说，两人顿时就熄了火。
这时候，邻间包夜的小姐正在大呼小叫，隐隐约约从墙壁间传来，敲打着阿强和季华。不用打听，那小姐就是阿春那个娱乐城的工会会员。
一
天还一团漆黑，阿强就上路了，拉着村里合作社的蔬菜到城里去卖。这一路他要蹬着板儿车在秋风里走二十多公里，不轻松。
等阿强气喘嘘嘘地到了城里时，已经是七点半左右，正好赶上早市，满车蔬菜很快卖光。
大约十点，阿强啃过自己带的饼子，便蹬车去找堂弟阿辉的未婚妻小莉。她在城里的国营娱乐城上班。这一趟阿强是要帮小莉捎些钱给堂弟。
说起去看小莉，阿强心里一下子开心起来，心里暗叹，小莉收入也还行，而且不嫌弃堂弟，真是个好姑娘。想着想着，阿强兀自有些兴奋起来，哼起了小曲儿：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其实这次端午节会面阿强已经期待了很久。因为以前在广东打工的老朋友约好见个面，通一通音信，没准还能找点儿挣钱的机会；而且小莉给自己介绍的那个在城里打工的大龄女，长得也还好看，这次也正好享受一下小别之欢......
想着想着，就到了国营娱乐城。娱乐城门口刷着大幅标语——“我劳动，我快乐”。前天打过电话给小莉，所以她已经在大门口边嗑瓜子儿边等他了。
“哥！”小莉甜美地叫了一声。
阿强一听，立刻靠了过去，脸上绽满笑容。
“还是到我宿舍吧，”小莉立刻就凑到阿强身边，并肩走着。路人时不时投来古怪的目光，这让阿强有些不自在。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两旁瞟。路边墙上的标语也换成了“劳动创造自由”。
走不多远，向守门的刘大爷通报一声，阿强便进了娱乐城的宿舍大院，停好板儿车。院子里晾满了花花绿绿的内裤、文胸、裙子.....那些款式禁不住唤起了以前在富士康时的记忆。那时候的女工宿舍多繁华啊，内衣的样式可比现在丰富得多了去了......
转眼进了宿舍楼，上楼时有个美女跟小莉打招呼。小莉说，大家都叫她小梅，昨天晚班，现在才起来。看着小梅，阿强觉得挺养眼的，又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来不及细想，两人就进了宿舍。
二
小莉给阿强沏了杯茶，便边拉家常边等人。
“哥，我们发了三百块钱过节费呢。这次就是把这笔钱还有前些日子攒的钱给阿辉带过去。”
“妹子，放心吧，哥做事儿啥时候没把稳过？”阿强一边呷着茶，一边把钱放进上衣内兜，拍了拍，说，“妹子可真是好，我弟上辈子积了大德了。”
“快别这么说。哥，我和阿辉是青梅竹马。应该的。”
看着宿舍里简陋的个人用具，阿强忍不住说：“妹子，到这儿工作有一年半了吧？怎么这么刻薄自己呢？起码得给自己买两身漂亮衣服吧。”
“唉，哥，”小莉突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降低了声音，“不是我不想，实在是，唉。前年我从职院毕业后，不是一直找不着工作吗？家里供我读书欠了一屁股债。现在也不像十几年前你们那时候了，可以到广东那些地方打工。要不是托了关系，我也没法弄到这个工作啊。还好，现在每个月能挣一千二百块，帮家里还着债。他们也不像以前那样总骂我废物了。”
“哦？”阿强有些吃惊，“怎么以前没有听你说到过，托了关系还？”
话一出口，小莉突然沉默了。阿强觉得气氛一下子变得怪怪的，自觉不好意思，便埋下头盯着杯子。
不一会儿，阿强便听到小莉啜泣的声音。“小莉，别哭，别哭。受什么委屈了？是不是哥哪句话说错了？”
看得出来，小莉费了很大劲才勉强忍住。但眼睛已经成兔眼了。“哥，这事儿我只让你和阿辉知道。只有你们俩我最信得过。去年刚过春节，家里嫌我一直不工作，逼我一定要挣钱回家。没工作我心里也急啊。实在没办法，只好找到以前学校的院长。然后......再后来院长说，这里有机会。然后才来这里做了个小会计。这事儿以前我只跟阿辉说过，不说总觉得对不起他。没想到阿辉没有抛弃我，他反倒说，非常理解我，他自己也找不到工作，这年头，有什么办法呢。阿辉比我还痛苦，总是说对不起我，没法让我好好过日子。他这么难，还能包容我，我当然要对他好了。”说着说着，小莉又抹起了眼泪。
听到这话，阿强的眼睛也忍不住有些湿了。
说起阿辉，阿强心里就不落忍。这个22岁的弟弟喜欢电脑，在职院读书时就是一把好手。可是后来毕业找不到工作，只好回家闲着。有一段时间闷得到处喝酒打架。后来还是多亏了家里和小莉接济才勉强挺过来。前两天看电视，有个叫孙东东的教授说全国有精神障碍的人口有两亿多。阿强觉着，弟弟没准儿也该算在这两亿多人里面。
“唉，”阿强叹了口气，接过小莉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阿辉最近好些了。现在中央要搞什么基建，以工代赈，要在市里修条新的高速公路，需要人挑土。他跟乡里组织的民工队挣钱去了。不然这一趟就是他来了。只不过那个挑土的工作，比我原来在富士康还累啊。我听说一天要干八个小时，才挣二十来块。我们那时候底薪还是九百五十块呢。日子是越过越倒回去了。唉，好歹能混个饱吧。再说了，年轻人在一块儿，说说话，心情也会好些。”
刚安慰好小莉，就有人敲门。阿强打开一看，原来是季华！就是小莉给他介绍的大龄女。
季华踱进门来，手里拎着一袋吃的和一件衣服。开口就道：“拿着！人家给你做的。”阿强这心里瞬时就暖乎上了，现在是深秋，“还是自己的婆娘知道疼人儿！”说着，他顺手在季华屁股上拧了一把。
“讨厌！”季华娇嗔了一句。
三
时间快到午饭了，三人一块儿下楼，到了事先约定的小饭馆。前脚刚一进店，老搞和老刘便接踵而至。两人都是阿强以前在富士康的工友。人已到齐，立刻开宴。
老搞是一伙人当中年龄最大的，今年三十八，现在在浙江一家新建的国营电子工厂里上班。这次过端午特意回老家来看看。跟阿强有将近十年没见过面了。十年前他在富士康时和阿强一块儿做电镀工，他入厂时间久，当时一个月能拿将近四千块。因为经常跟大家恶作剧，所以被叫成老搞。
老刘当时也做电镀工，跟阿强都是半生熟的水平。十年前因为富士康跳楼事件，厂子搬天津，他刚跟在另一家外资厂的老婆结婚，就没有去天津。后来和阿强一样在广东好几个厂里都打过工。但是因为普遍涨工资，成立工会，像他们这样的半生手工人没啥机会。混来混去最后只好回家。老刘跟老婆是勤谨人，用存款在镇上开了家小商店，卖些烟酒衣服什么的，勉强能混日子。这些年逢年过节总和阿强碰碰面，叙叙旧。阿强有什么困难时，老刘也经常帮助。
兄弟见面自然要多喝几杯。几巡酒过后，话匣子就打开了。
“老搞！这些年你个屌毛混得不错嘛。”阿强颇有些羡慕地叫起了旧时的称呼。
“不错？”老搞像窦娥似地叫起冤来，“你这根屌毛真是不知道。十年前就是《南方周末》那根屌毛记者，乱鸡巴搞。不然怎么可能好好端端的工厂迁到天津去？那根屌毛倒是良心了一把，结果弄得大家没活儿干。”
往事被勾起来。阿强和老刘听着这话也有些愤慨。
“后来到处都涨工资，再加上本田罢工，搞得到处都罢工。好多去不了北方的屌毛都一样。装配那边的，我听说就有好几个离厂后实在混不下去，就到新疆去打工了，那边不是说要搞特区吗？好像最后也没有什么机会。”老搞继续说着，微醺的眼睛里有几分幽怨。
“那你呢？”
“我嘛，幸亏是熟工，到天津后，反正有工作，有钱拿，我没受太多影响。而且趁厂里招工，我把老婆和小叔子都介绍进去，一家人就凑齐了。”
“再后来呢？我听说富士康也没弄几年，最后就走人了？”
“是啊。”老搞因为上过专科所以爱读报上网，是老工友中的达人。他继续说，“再后来嘛，不知道哪里来的屌毛，说是要节制资本，还在北京的报纸上使劲写文章。后来又搞联名上书什么的。香港又来什么志愿者，三天两头挑头组织工会，还罢过两回工，全是刚招来的新手。我们又涨了一截工资。可这下厂里弄不走了。最后只好关门走人呗。”
“是这样走的？”
“是啊。而且到处都在涨工资闹罢工。本田，丰田，连他妈肯德基都涨了。不走才怪。”
“这些我们都知道。他们这么一搞，开始我们都以为真管事儿，没想到是这种结果。”老刘有点儿焦急，“你呢？”
“我嘛。厂子不是垮了吗？又是那些写文章的说，最好把厂子国有化。这下我就是成了国营工厂的职工。靠，这下更绝了。突然停止涨工资。说是因为我们的利益跟全国是一致的。然后工会也不搞了。后来就开始压工资，我从五千多压到不到三千块，最后压到两千，还不是要经常加班。说是为控制通货膨胀做贡献。再后来老子就想换单位嘛。哪知道都成了国有的。别人一屁股坐稳了，我们就没办法进去。前年一个哥们儿介绍到浙江那个新厂，我好不容易调过去，现在才做到技术员。那边工资比天津高些嘛。唉，现在到处都不容易找工作，业务也不如以前多了。”
四
“可不是，”小莉也搭上腔，“现在只有做小姐这行的能挣点。就这样也不如以前了。”
“小莉，”老搞问道，“你们那儿现在也国营了吧？天津和浙江都国营了。”
“可不是，这都好几年了。跟你那边一个样，有些人在报上写文章说小姐这行是血汗行业，强烈要求提高待遇，还要有尊严。后来我们这里的小姐行业就变国营的了。成立那天还敲锣打鼓呢。后来也有了保险，反正是三险一金之类的。不过这两年生意下滑啊。不过今年春节过后我们这儿来了位新经理，又把业务往上带了带。新经理是个女的，三十多岁吧叫什么阿春的，我们都叫她春姐。”
“阿春？”三个男人一齐叫出声。“我们以前有个同事也叫阿春，不过不是电镀厂的。”
“有一次训人，她说，老子以前在富士康干的时候没有谁像你们这样不听话的。”
“那就打个电话问问吧。”
小莉掏出手机发了条短信，问阿春是不是认识富士康一个叫老搞的。结果回信是“我过来”。
不一会儿阿春就出现在酒桌旁，原来真是老熟人。这个漂亮女人一半官气一半小姐气。
“阿春离开富士康后是怎么过的？”
“我啊，都是老朋友了，就不瞒你们啦。当时我才十九岁，人也漂亮。离开富士康之后工作也干过几个，开始工资还行，后来渐渐地没有生意，工厂不断垮。最后只好到东莞入了这行。钱倒是来得快，都是港客。再后来的情况跟刚才小莉说的差不多，只不过我们那儿是最先开始转国营的，也搞小姐工会。后来我就提了干。手下多时要管百十号人。现在我是这里的经理。其实当时离开的不少女工后来都干了这行。没办法，要讨口饭吃嘛。”
“哈哈，那你们小姐罢工时，是不是叫罢日？”老搞不失时机地恶搞一把。大家都笑起来。
阿春一点不计较，倒是不忘慷慨一把，“哈哈，最近我们这里不罢日。这样吧，晚上三个哥们儿我就招待了，公款报销。只不过头牌小梅今天不舒服，没法上班了。对不住咯。”
阿强觉得太神奇了，但对阿春的提议并不感兴趣。他更想知道富士康这几年的情况，便要老搞继续讲富士康的情况。
阿强自从回乡后一直在镇上做些零碎的事情谋生。由于富士康事件后通过了新的工厂法，要求必须达到很高的标准才能开厂，好些有钱人都不干这个了。而且，由于很多人都上书呼吁，媒体也大肆鼓吹，要防止资本家任意开厂，造成管理困难，影响工人待遇和尊严，所以现在私人要开厂也必须与国资委合股才行。瞅着这个形势，不但省城的、连市里的有钱人都在这几年移民了。这些年市里也没建什么厂，他一直也没有工作机会。
老搞回答说：“前些天我看网络新闻，说是索马里也在反对血汗工厂。一看，靠，富士康居然开到那里去了。索马里的小黑们说富士康压榨他们。而且新闻里面还专门说，当年《南方周末》的那个屌毛又去了，不过人家现在是《人民日报》的大牌记者了。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又要卧底二十八天。”
不想这时阿春叫了一声，“好像这根屌毛国庆前才来我们这里采访过，让我们派人陪同，就是小梅去的。采访结束时还在市里开了个座谈会，会上这根屌毛对我说，看到现在小姐们都能每周休息两天，工资每月四千，还有福利待遇，他还低人权长低人权短地说了半天，大概就是说变好了吧，反正是很高兴。他说自己是《人民日报》的。你说的就是他吧？”
“嗯，应该就是这根屌毛。”
午宴就在你一言我一语中一直喝到了下午。最后大家互相告别，互道珍重。
阿强打算碰个工作机会的希望破灭了。
五
季华和阿强有一个月没见面，她在聚伙后舍不得阿强晚上就回家，但又无法在单位宿舍里找到单独的房间，便硬拉着阿强找了家七十块钱一晚的旅店住下，要小小地“奢侈”一把。这是她一个月工资的十分之一。阿强当然是求之不得。
晚上两人都洗完了澡，爬到床上，拥在一块儿看电视。新闻节目里正播着消息：市委市政府根据中央精神，为了防止人口过剩，影响提高城乡福利水平，现在在原来的社会扶养费和城市人口增容费的基础上，对超生者和非婚生育者，除罚款等原来规定的费用外，增收乡村人口增容费，初步拟定本市所辖农村和乡镇为三万元每婴的标准。
一边听着新闻，阿强的手一边就不老实起来。暧昧潮湿的气味在被窝里酝酿，越来越浓。季华在一旁轻声地呻吟起来，伸出手拉着阿强往身上贴。
突然，阿强小声叫到：“不好！没买套套。”季华在兴头上被打断，很不耐烦，“就放在里面，又咋了？老夫老妻了，打个炮还管这个？”
“刚才电视里说了，非婚生育抓住了至少每个要多交三万块。我们这不是还没结婚吗？”阿强不知道怎么突然想到了这茬儿。
“好吧，你去买吧。快去快回。”脸色泛红的季华也觉得阿强说得在理，立刻换了温柔的口吻，“我等你。”
阿强很快就到了楼下的性用品店。
“老板，一盒杜蕾丝，六块那种。”
“没有。”
“那就十二块的那种。”
“也没有。”
“那有什么？！”
“四十八块的，要不要？”店主指了指原来标价六块的那种。
“屌毛！”阿强一看气就不打一处来，“你抢人啊你！”
“兄弟，别生气，别急。又不是我要涨价。”
“那为什么这么涨的？上个月不都还是六块吗？”
“嗨。大哥真是不看新闻哪。你知道吧，这几年好多外资套套厂都走了，剩下个杜蕾丝垄断全国。半个多月前新闻上说，那儿的工人连续跳楼，已经死了六个了。人家杜蕾丝的老板立马宣布撤资走人。这不，套套闻风而涨。就我这价还是温柔的呢，听说上海北京，都涨到六十多了。”
“我日。”
阿强实在舍不得钱，只好悻悻回到房里，跟季华一说，两人顿时就熄了火。
这时候，邻间包夜的小姐正在大呼小叫，隐隐约约从墙壁间传来，敲打着阿强和季华。不用打听，那小姐就是阿春那个娱乐城的工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