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B.
只有在今晚,我允许自己想起你。
我不敢,不敢让自己再随便回忆起任何细节。
哪怕是任何一个,都足够我重新堕入抑郁了。
或许你已经把我们的故事写成了诗歌,
但我上次打开你的Wordpress显示无法访问。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出版你的诗集,
我希望你会。

我是你多么忠实的读者啊,
我曾经一篇一篇将你的诗歌从意大利语翻译成英语,
再翻译成中文,
再翻译成英文,
仿佛是佛罗伦萨的萨福,
可我知道你的秘密,
你最喜欢的电影,
是索多玛的一百二十天,
你的绰号是,
蒂莱塔巴特勒,
你想要解放女性,
你憎恨消费主义,
你支持难民法案,
你偷偷暗恋的那个包子头的加拿大女孩,
你在tinder上约到了一个喜欢的韩裔女孩子,
你的前男友告诉你他是基佬,
你登上了VICE的头版,
你组织西红柿农民暴动,
你会成为著名的女性政治家,
至少我希望。

我差一点儿就回意大利了,
我差一点儿就可以再见到你了,
可是我没有。
我不知道可以找什么理由再见到你,
艺术的内核是悲剧,
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们在布鲁塞尔夜晚的街头接吻,
在uber上接吻,
在歌剧院的门口,
在学生公寓的前面,
在中餐馆的窗户外,
在最后我们相见的天台上,
“自由啊,自由!”
我从未幻想过,
哪怕是在最大胆、最狂野的梦里,
我可以旁若无人的在街头和我心爱的人拥吻,
L'amore!
L'amore!
我们共度的最后一个夜晚,
我们大声在街上说着德语,
“Liebe! ”
“Auf Wiedersehen!”
"Mädchen!"
“...”
你这个前柏林自由大学的交换生,
我这个慕尼黑大学的暑期学生,
我们都喜欢迷幻蘑菇,
这也是我们认识彼此第一次谈论的东西,
我们就坐在第一排,
我女朋友当时正在冷暴力,
不接电话,
你正疲于应对不知道自己性取向的男朋友,
我和你说我刚从阿姆斯特丹回来,
吃了太多的迷幻蘑菇,
你说你喜欢可卡因,但是没试过海洛因,
迷幻蘑菇又叫做“圣人石”,
我说我只是想逃避现实,
于是我下了课,
就和你说,
我女友正在和我分手,
你说你的男友刚和你出柜,
你问我要不要去酒吧,
我说好。

于是你邀请我去你家喝红酒,
我发誓,
我确实是为了红酒,
我看到你顶着蓬松的头发,
像一个蝴蝶一样向我展示你刚淘的,
二手日本礼裙,
显然它太宽了,
于是你用一个架子,
从后面笨拙地别住了它,
就像中国的初中生,
他们用夹子应付过长的校服。
我们开始聊意大利的经济,
我说我在澳洲想学意大利语,
但是老师逼我改成了法语,
他说意大利经济快完了,
你为什么学它,
你笑了,
带着意大利人独有的自我讽刺精神,
你大声说,
“是啊,是啊,我们的经济要完蛋了!”
然后我们开始聊男人,
短短的几个小时里,
你抽了不下五根烟,
“我有个朋友找了一个亚洲的女孩子,
大家聚在一起,说他一定很小”
你问起我的前男友,
我说他是澳大利亚人,
你偷笑,
“天呐,我好心疼你!”
虽然我知道这份心疼纯属多余,
但我也觉得好笑,
我是真的喜欢我的前男友,
那个傻乎乎的澳大利亚土著,
前建筑工人,
现在是个三流导演。
你谈起你认识的唯一一个亚裔的闺蜜,
是她是香港人,
你说她笑起来眼睛就消失了,
我嫉妒她,
我嫉妒她可以一直做你的知心好友,
而我却注定消失在时间的海洋。
一边笑着,
我碰洒了葡萄酒杯,
染红了你唯一的白色t恤,
我大叫着,
这简直是凶杀现场,
于是你赶紧按下了快门键。
我们躺在低垂的天窗下说着无聊的内容,
外面繁星点点,
你的唇印在了我的上面,
“你为什么吻我”
“我以为你想吻我”
那只你唤做“Gatto”的猫,
爬上我们松软的被窝,
看着我们互相缠绕的肉体。
“它是个Lesbo“
“真的吗”
可我从来没有在猫的注视下做爱。
我不知道这会是一副怎样的画面。
可我来不及多想,
我知道这是绝佳的良辰美景。
“你喜欢Scissor吗?”
“喜欢。”
其实我不喜欢,
我只是出于礼貌,
因为我不懂什么是“Scissor”。
我觉得好丢人,
我不敢跟你说,
我只有过一个女朋友。
因为我知道,
你16岁就为女朋友刮过阴毛了,
你说她要和你分手,
只因为你没有刮阴毛。
但我喜欢你的腹钉,
“我花了80欧”,
“它很配你,你有很好看的小腹”,
我带着亚洲女性特有的自卑,
小声奉承。
腹钉在亚洲无疑是个禁忌,
老古董的父母估计会说你是个婊子,
然而我知道我爸爸不会,
他是个艺术家,
也是个裸露癖。

“你想做一个艺术家吗?“
“我喜欢政治”
“荒谬,你和政治就没关系。”
我心里这样想。
即使是黑暗中,
我也能感受到意大利女孩那地中海特有的黝黑肤色,
配上鲜亮的黄色丁字裤。
啊,就是这个,
丁字裤,
它与你的身材是多么的匹配,
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丁字裤,
穿在别人的身上,
哪怕是阿姆斯特丹红灯区的妓女身上。
我后来才意识到,
从这一刻起我没法摆脱它了,
那微微暗藏着性意味的丁字裤。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意大利女孩,
都会从小穿丁字裤,
莫妮卡贝鲁奇也是吗?
西西里岛的女神,
不可亵渎的外表下,
会是穿着一条丁字裤吗?

贝洛蒂,
你有着意大利女人独有的烟嗓,
红唇,
卷发,
浓密的眉毛,
这让我想起来了Frida Kahlo,
宛若黑洞的双眸,
八卦的绝活儿,
意大利式的毒舌,
还有罗马的阳光。
你的珍珠耳环,
还有复古的头巾,
二手的皮衣,
还有九十年代的唱片。

你裸体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为什么你要裸着身体?”
我开始了我亚洲特有的诘问,
东方的文化对裸体有着天然的抵触,
“因为我在我自己的家里”
哈,是啊。
这是你自己的家。
于是你披上了罗马式的浴衣,
问我要不要喝台湾的清茶,
我却泡了一碗燕麦片,
你趁我低头的时候,
出其不意刮了一下我的鼻梁,
“可爱”
你嘟囔了一声。
我却不好意思直视,
你丰盈的乳房在敞开的浴衣里容隐若现,
我忍不住用余光偷偷打量着,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乳房,
恰到好处的大小,
强健、健康、青春、丰腴、手可盈握,
它丝毫不像中年妇女那般低垂,
又不像豆蔻少女那般青葱,
这种乳房,只在刚刚成熟的女性身上可以看到,
而且必然是欧洲的女性。
美洲的女性因快餐食品,乳房变得肿胀而低垂,
亚洲的女性因营养不良,乳房变得干瘪而平坦,
只有欧洲,
欧洲的女性,
在地中海食谱的滋润下,
会催生出如此美丽的双乳。
我偷偷拍下了你在墙壁上挂着的照片,
你的三个兄弟,
你花一欧元买的粉色钱包,
你为了恶搞掏出的诺基亚手机,
你的毕业照,
你在原子塔前的留影,
你的一寸照片,
那时候你还留着豪放不羁的摇滚发型,
“我以为这是迈克尔杰克逊”
我心里这样想着,
顺手拿起了你的护照,
上面盖过的戳印,
和我走过的国家数量相当。
你曾经说过你去赞比亚盖过一个井,
“160欧元,在非洲可以盖一个井,而在欧洲只是一件t恤的钱”
你本可以享受着欧洲典型中产的生活,
你却去非洲盖井,
之后变成了二手衣服的爱好者,
“我是素食主义和人权主义者”
你这样介绍着自己。
我不知道如果我生在欧洲,
会不会成为一个人权主义者,
我只知道出生在亚洲的大多数人,
还在丛林社会中挣扎,
连温饱恐怕都成问题。
我是个异类,
一个中国人,
却跑到欧洲学习国际人权法,
在这里,
我第一次接触到了波伏娃、萨特和福柯,
巴特勒和她的酷儿主义,
格劳秀斯与罗马自然法,
这些在国内仿佛是禁忌的名词,
只有在社会哲学院图书馆最深处才能窥见。
“Women are made, not born”
波伏娃如是说。

于是我们去了化妆舞会,
你跳的像陀螺一样,
像个孩子似的,
偷偷抢了一个糖果贩的棒棒糖,
我感到很吃醋,
因为你心不在焉,
我知道你在想那个加拿大女生,
可惜她有女朋友,
你想让她去你家看电影,
她毫不领情,
“她女朋友是个控制狂”
可我分明知道你是在吃醋。
最后一天晚上,
我邀你去了中餐馆,
你足足迟到了两个小时,
我心里七上八下,
仿佛挂了一只嘀嗒响个不停的闹钟,
在最后几分钟,
你出现了,
画着浓浓的眼妆,
彩虹色的长筒袜,
还有淡蓝色的鹅毛大衣,
背着黄色塑料的双肩背包,
你说你被路人拦下了四次,
追问衣服是哪里买的,
“我觉得他们只是和你搭讪”
“你今天真漂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邀请你来中餐馆,
我自认为不是一个狭义的民族主义者。
然而我还是约在了中餐馆,
最后还是落了小说的俗套。
黑白格的地板,
昏黄摇曳的灯光,
像是在王家卫的电影一样。
只可惜我们不是主角。
王家卫的电影什么时候会是关于两个女人之间的爱情呢。
性取向正常的男人,
能够理解同性恋男人之间的爱情就已经非常难得了,
更何况是永远处于陪衬的女性呢,
两个配角之间滋生出爱情,
怕是正统爱情剧中永远不会出席出现的桥段吧。
对了,除了《游园惊梦》。
正这样想着,
你突然对王老吉的罐头产生了兴趣,
“难道这让你想起了安迪沃霍尔的波普艺术?”
“是啊,可不可以再给我买一罐”
“好啊,你等着”
于是我们又吻了三百八十七次,
在低垂的夜幕下,
在空旷的街道上,
“条条大路通罗马!”
我尖叫着,
“我喜欢制服”
“你这个纳粹分子”
“不是纳粹,是法西斯”
我们走在通往我居所的道路上,
我知道一切即将结束。
因为我的机票是明天的。
但我们谁都没提起这件事。
“把你的照片给我”
她这样说着,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寸照片。
我给了她我的地铁卡,
“你真年轻”
亚洲女孩子往往低于真实年龄。
“我真嫉妒你,你的皮肤真好。我听说你们是用蜗牛精华的”
“你懂得真多”
“等下,我要抽颗烟”
这样说着,她走向了天台。
我拉住她的胳膊,说再待一会儿吧。
“陪我去门口吧,我们可以在门口接吻”
她面无表情地说道。
于是,我们在门口接吻,
她点燃了最后一颗香烟,
深吸了一口,
转身离开。
我赶紧绕过墙角,
那只黄色的背包,
忽地一闪而过。
天台上,站着二十三岁的,连悲伤都不知何物的我。

我们只相处了短短的一周,
却好似过了三年,
我记着我上周才看过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我不相信世界上会存在奥利弗和艾里奥那样的爱情,
为什么彼此相爱,
却选择相忘江湖,
我觉得这样的影片不应该提名奥斯卡,
然而短短一周之后,
我才发现,
原来爱情有千般形态,
擦肩而过,
手有余香,
也是爱情的一种,
甚至说,
擦肩而过,转瞬即逝,
才是多数,
就像是一夜绽放的昙花,
因为短暂,
才会有悠长的回忆。
我再没允许我自己回忆过那天晚上,
我只知道从此自己爱上了烟嗓,
爱上了卷烟,
甚至是丁字裤,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该讲给谁听,
谁又会相信这样的故事是真实存在的呢。
只有在那百转千回的夜里,
我才会在心里默默呼唤,
“贝洛蒂,贝洛蒂,贝洛蒂”
“我好想再见你一面啊”
“可是我不能”
我知道你也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