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医家名数之成立(十四)—“带下三十六疾”考源
中古医家于妇人之病,有带下三十六疾之说,此说当首见于隋《诸病源候论<带下三十六疾候>》,其文略曰:
“诸方说三十六疾者,是十二癥、九痛、七害、五伤、三固,谓之三十六疾。
十二癥者,是所下之物,一者如膏,二者…九痛者…七害者…五伤者…三固者,一者月水闭塞不通,其余二固者,文阙不载。
而张仲景所说三十六种疾,皆由子脏冷热劳损,而挟带下,起于阴内。条目混漫,与诸方不同,但仲景义最玄深,非愚浅能解,恐其文虽异,其义理实同也。”
《医心方》卷二一《治妇人带下卅六疾方》引此文,而后引《千金》之白垩丸,谓“主妇人卅六疾,病各异同”,今本《千金方》则仅云“治女人三十六疾”,其于白垩丸方前亦有三十六疾之论,论后则有“病有异同”之语,此是小异;其论三十六疾则与《源候论》有大出入也;而《医心方》于此方后记《小品方》之同异,今人于是以《千金方》之论与方并出陈延之《小品方》,此当有误也,其说详后。
《千金方》之论与《源候论》有若干重要差异:
其一,《源候论》之七害为害食、害气、害冷、害劳、害房、害妊、害睡,《千金方》之七害则为穷孔痛不利、中寒热痛、小腹急坚痛、脏不仁、子门不端引背痛、月浣乍多乍少、害吐;
其二,《源候论》之五伤正是《千金方》之七害之前五者,而《千金方》之五伤则为两胁支满痛、心痛引胁、气结不通、邪思泄利、前后痼寒。
其三,《源候论》于三固只载月水不通,而《千金方》则全有之。
谨按巢元方等纂书之人必能见《小品方》也。
《源候论》有《七气候》,其七气之论与《医心方》卷十引《小品方》之七气丸方论相同;《源候论》有《十水候》,其与《医心方》卷十所引《小品方》之十水丸方有差异者,是以《范汪方》之说更胜,故行其抉择也;又《源候论<寒食散发候>》明引《小品方》也,而其先又有“夫服药草石俱下”云云,核以《医心方》卷十九,则知亦是陈延之之论也,故此则为暗引《小品方》也。
据此,若《小品方》有《千金方》所记之三十六疾之名数,且不阙“三固”之名数,以《源候论》之驳杂广罗之偏好,焉有不取之理?故《千金方》所记带下三十六疾之说非引自《小品方》也。
且以《千金方》之七害与《源候论》之五伤相较,其多出者为“月浣乍多乍少”、“害吐”也,谨按“十二癥”中有“月浣乍前乍却”与“经度不应期”,均是云“所下之物”也,故此“月浣乍多乍少”当属“十二癥”而非“七害”也,又“害吐”按例当属《源候论》之七害,故《千金方》七害实是杂凑而来也。
于是余亦以为《千金方》之三固同为杂凑而来。今按《金匮<妇人杂病脉证>》云:
“妇人之病,因虚、积冷、结气,为诸经水断绝,至有历年,血寒积结,胞门寒伤,经络凝坚…”
李彦师解云“妇人杂病,其因有三,一因虚,二积冷,三结气,此三者皆能令诸经水断绝,至有历年不行,血寒积结癥瘕,以胞门寒伤故也。”
故知《源候论》之文实甚有来历,固者,痼也,久疾之谓也,即“至有历年,血寒积结”也,而“月水闭塞不通”即“为诸经水断绝”也,此是总说三固之共性,以是知所谓三固者,因虚、积冷、结气是也,而《源候论》特载其总症也。故《千金方》之三固,是不知月水闭塞不通为三固之总症,而妄加羸瘦不生肌肤、绝产乳二证以足其数,不知此三十六疾皆就经水而言,是深违《金匮》之旨也。
且《金匮》后云“此皆带下,非有鬼神,久则羸瘦,脉虚多寒”,此中“久”即是“痼”意,是所谓“羸瘦”“不生肌肤”乃“痼”之结果,非“痼”本身;又《千金方》之文云“诸方说三十六疾者,十二癥…三痼不通是也”,此“不通”二字,亟需吃紧,何哉?此“不通”正指“月水闭塞不通”也,此二字定是旧方本有,而后人不能解之,而所谓“羸瘦不生肌肤”、“绝产乳”何关乎“不通”乎?即此更见《千金方》之误也。
《金匮》所言之三固,亦可参证于《内经》,《素问<离合真邪论>》云:
“夫圣人之起度数,必应于天地;故天有宿度,地有经水,人有经脉。
天地温和,则经水安静;天寒地冻,则经水凝泣;天暑地热,则经水沸溢;卒风暴起,则经水波涌而陇起。
夫邪之入于脉也,寒则血凝泣,暑则气淖泽,虚邪因而入客,亦如经水之得风也,经之动脉,其至也,亦时陇起,其行于脉中,循循然。”
经水有三变,“寒则血凝泣”,如天寒地冻,是“积冷”也,“暑则气淖泽”,如天暑地热,是“结气”也,“虚邪因而入客”,如经水之得风,是“因虚”也,故“三固”之理实存于《内经》之中。
其实《内经》所说含有两重科分,其一即是三固之分,其二则为三阶之说。《千金方》引雷公云:
“药有三品,病有三阶…重热、滑腻、咸醋药石饮食等,于风病为治,余病非对;轻冷、粗涩、甘苦药草饮食等,于热病为治,余病非对;轻热、辛苦、淡药饮食等,于冷病为治,余病非对。”
药之三品,乃《本草经》之上中下品也,而病之三阶,循其文意,当是风病、热病、冷病也,此正与《离合真邪论》所谓“天寒地冻”、“天暑地热”、“卒风暴起”之三科相应,此三科出歧伯,歧伯以授黄帝,黄帝以授雷公,源流可证也。
又妇人杂病,首出积聚癥瘕,亦应乎三科,《中藏经》云:
“积、聚、癥、瘕、杂虫者,皆五脏六腑真气失而邪气并,遂乃生焉…积者系于脏也,聚者系于腑也,癥者系于气也,瘕者系于血也,虫者乃血气食物相感而化也。”
又《千金方》引《药对》云“夫众病积聚,皆起于虚,虚生百病;积者五脏之所积;聚者六腑之所聚。”
又《源候论<积聚候>》云“积聚者,由阴阳不和,府藏虚弱,受于风邪,搏于府藏之气所生。”
故知三固之中,“因虚”者病于风也,是积聚病也,“积冷”者,病于血也,是瘕病也,“结气”者,病于气也,是癥病也,此三固之又一重意义,而为《金匮》之奥义也。
又《千金方》之五伤:两胁支满痛、心痛引胁、气结不通、邪思泄利、前后痼寒,此中前二者当属九痛,而“气结不通”、“前后痼寒”明属三固,而“邪思泄利”文意不经,当拆而为二,即害思、害利,当属七害也;是此五者杂凑之痕迹甚显。
综上,《千金方》之论中,虽三十六疾皆备,似有条理,实则驳杂,以致埋没先贤之遗意,故医家名数,必当作有根底之说,否则徒有炫目之用也。《金匮》云“三十六病,千变万端”,按其文意,是总言上、中、下三部之病,纵是实数,带下亦只合得十二病,故《本草经》云“带下十二疾”,无三十六病之多也,孙氏非不知此也,特以名数混乱,故杂采之也。
《千金方》卷二云:
“妇人者…五脏虚实交错,恶血内漏,气脉损竭,或饮食无度,损伤非一,或疮痍未愈,便合阴阳,或便利于悬厕之上,风从下入,便成十二痼疾,所以妇人别立方也。”
此是《千金方》妇人病之总论,明说是十二病也,此十二病为何?《千金方》卷四:“治女人腹中十二疾,一曰经水不时…十二曰腰急痛,凡此十二病得之时,因与夫卧起,月经不去,或卧湿冷地,及以冷水洗浴,当时取快而后生百疾,或疮痍为瘥便合阴阳,及起早作劳,衣单席薄,寒从下入方…”,又有“腹下十二病绝产,一曰白带…十二曰梦与鬼神交…”二者各有出入,以诸说参差,故孙氏于论中立数不立名也。
今反观《源候论》之三十六疾,其所谓癥者,是就月浣之状而言也,所谓痛与伤者,皆就患病之状而言也,唯九痛是直接性之症状,而五伤是连带性之症状,所谓害与固者,皆就病源而言也,唯七害为间接之病源,而三固为直接之病源也。
《千金方》卷四:
“牡蒙丸,治妇人产后十二癖病,带下无子,皆是冷风寒气,或产后未满百日,胞络恶血未尽,便利于悬圊上,及久坐,湿寒入胞里,结在小腹,牢痛为之积聚,小如鸡子,大者如拳,按之跳手隐隐然,或如虫啮,或如针刺,气时抢心,两胁支满,不能食,饮食不消化,上下通流,或守胃脘,痛连玉门背膊,呕逆,短气,汗出,少腹苦寒,胞中创,咳引阴痛,小便自出,子门不正,令人无子,腰胯疼痛,四肢沉重淫跃,一身尽肿,乍来乍去,大便不利,小便淋沥,或月经不通,或下如腐肉,青黄赤白黑等如豆汁,梦想不祥方。”
此中十二病之综述已涉乎癥、痛、害、伤、固诸方面也,故此五者实乃带下十二疾之五种科分之法,乃各就其病之源、候而判别之,非可并列而论之,更不能合其数也。
仲景云“三十六病,千变万端”,其非预见乎后世名数之纷杂,故不次第显其名也,而因虚、积冷、结气,此三固之旨,自能述古验今,暗存变化,而成此一门之根本大法也;《源候论》所谓“仲景义最玄深,非愚浅能解”,岂虚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