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那些事|我生孩子那一天
离生下淘淘过了近一年,生产那一天发生的事历历在目。 关于生产当天的一切,很多女人都说一辈子忘不了,但谁知道呢?今天想写下我在爱丁堡皇家医院生产的事与遇见的人,我是满怀感恩的心情在书写着。
待产房的助产士
整个产程,我经历了三位助产士,每次负责照护我的只有一位。
在英国,孕期、生产与产后的照护由助产士(midwife)主导,怀孕与生产在这边被认为是一个自然现象,如果没有特殊健康状况,不会有医生介入。
回溯到生产的两天前,晚餐后我坐在餐桌边上网,忽然“BO”的一声,我觉奇怪,站起身,才意识到我的羊水可能破了。羊水如水龙头半开般簌簌流下双腿,我宽松的裙湿了一大片。
打了车,进医院做检查,胎心音正常,身体没有感染迹象,子宫还没开始收缩,离生产还有段时间。 我问,如果羊水流光了宝宝会怎样?检查的护士说,不会那么快流光的,而且流的同时,身体还会继续制造羊水,记得要多喝水。 抱持着怀疑但也没办法的心态,我被请回家休息24 小时,护士帮我安排了隔晚七点回医院待产。 回到家,心情有些紧张,洗了头洗了澡,不太能安心休息。躺在床上,羊水照流,到了前半夜开始有些经痛感,但都没孕前经痛剧烈。睡不太着,就这么的翻来覆去到早上。
白天整天也不知道怎么过的,早饭、中餐都食之无味,晚餐更是囫囵吞两口,知道一会需要体力,但就是没胃口,注意着羊水流量,留意着胎动。 熬到了晚上七点,打了车,往医院去,知道我要生宝宝了,出租车司机坚持不收费。
我被安排在一个单人待产房,老公和妈妈也在。
需要时测测胎心音,坐瑜伽球蹦啊蹦,在房间内转悠,吃点零食补充能量,和老公闲聊,怎么舒服怎么来。这时离我的羊水破已经近30小时,我妈在一旁有点担心,直说在台湾羊水破了很快就入院催生了,而我,大概因为邻近生产时脑袋瓜会分泌特殊激素,竟不感到担忧害怕。
照护我的是一位个子娇小、嗓音柔和、说起话走起路来都慢悠悠的中年女人,叫什么名我忘了,她长长的金发圈成一个松散的U字型。每次看到这样的人,我就很难想像她能在忙碌的产科存活。
慢悠悠助产士每隔一段时间进来看我一次,每次进来就坐我旁边,一派闲适,汪汪大眼凝视着我,温和的问“你感觉如何?”。从小我就很少被问感觉与感受,一次次遇上这样的问题,我都不知怎么回答,毕竟不只是国内的医生护士,国内的成长教育环境中“感受与感觉”就很少被关注啊!
随着阵痛开始,内诊的时刻到了,我太紧张,助产士试了多次不成功。她找了助理帮忙接上笑气,让我拿着管子吸,笑气被认为可以放松与镇痛,但就是对我完全没用。在我尖叫与挣扎下,她只好放弃内诊,一脸无奈但仍面带微笑的离开房间,叮嘱我放松休息。
子宫收缩的阵痛持续,但一直不强烈,大概是时间差不多了,再拖下去不好,慢悠悠助产士说,她安排了我转到产房,只要那边有空了我就能过去。此时已是晚上十点,阵痛也没加强,一直是发动时强烈但后继无力,我也还能说笑,估计离宝宝出生还有段时间,我们于是让我妈先回家休息。
到了大半夜三点多,离我羊水哗啦哗啦流已经过了30多小时,终于产房有空了。
慢悠悠助产士领着我,让我慢慢走,老公提了待产包,助产士助理也帮忙提了些东西,我们一行人慢悠悠的走到产房。
此时,我的阵痛突然又没了,但出了点血。在让我躺下,把我交接给产房的助产士后,慢悠悠女士坐到我旁边,祝福我生产顺利,然后说“真的很抱歉,刚刚检查让你那么疼,我想你母亲在一旁看得一定很难受。”
当下我心想,你内诊检查过多少产妇啊?内诊难受,但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这样反应激烈的估计很罕见,我以为妳会取笑我呢!我自己在医院工作过,我知道有时病人的行为让人感到可笑,但不论她背地里怎么想,她给我看到的是温暖人性。
接着的这位助产士,自我介绍叫做妮可,中长发,扎着马尾,说话简洁,动作俐落。
妮可坚持要我一定忍着让她做好内诊,好知道宫颈开口大小。她说,测量了开口,才能打无痛分娩,打了无痛,是为了过一会妳可能需要打催产素,因为妳的阵痛一直不强烈,我们不想让妳和宝宝等太久了。
我知道,没有催产素,我估计是生不出来了。催产素是人工化学贺尔蒙,对身体造成的疼痛会比自然分泌的荷尔蒙强烈许多。
妮可又说,今晚值班的麻醉师很忙,登记打无痛需要时间,尽快排上了打好了,在必要时就不用浪费时间。我发现助产士都喜欢坐在床缘,妮可一样是坐在我床边,一脸认真严肃,她都劝说到这份上了,我怎好意思再犹犹豫豫,只能忍耐了。为了让我神经放松,妮可给了我一支吗啡针剂打在大腿上,在我的挣扎与尖叫下,做好了内诊,很满意的宣布我可以打无痛了。
麻醉科医生
等了约四十分钟,凌晨五点左右,麻醉科医生来了,他一进门就自我介绍,但名字我忘了,他的脸长什么样我也不记得,印象是个卷发年轻中等身材的男医生,一派清新,身上穿着蓝色的手术服。他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不像助产士直接往床上坐,女人和男人毕竟不同,助产士和医生的职业属性也不同),问了我个人健康与家族疾病史,然后说明了待会打无痛的流程与他需要我合作的部分,说完,他说请稍待,他需要约二十分钟做准备。
一切就绪后,麻醉科医生举高双臂,呈双手消毒完毕就位姿势,他请妮可帮我在床边坐起身,在我双脚下摆个踏凳,让我坐正,挺直下背,拱着肩颈,由妮可支撑着我的上半身,我就像胸前抱个球般,保持不动姿势。妮可不断提醒我,要我尽所能不要移动,以确保下背脊椎处皮肤要入针的部位保持无菌状态。
想到大家都说打无痛分娩埋管针多疼多疼,有两个朋友事前还提醒我,别去研究疼不疼这件事,研究了可能就却步了,我偏偏还是上网看了一堆经验文。
在麻醉医生定位好要下针处,并拿酒精消毒好该部位后,我怂了,猛摇头,喊不打了。
老公在旁不停哄,我想他大概觉得我样子很可笑,因为我当下就觉得自己可笑。妮可不停劝,她说了好多,我都忘了,只记得她说,这一打绝对值得,会帮助妳熬过一会催生的痛苦。她还说,每天医生帮很多产妇打,效果都很好等等。我一看器械台上埋管针那么粗,能不疼吗?我说,万一我移动了怎么办?打歪了不就伤着我脊椎了?她说,我会把持住你,但你也要靠自己的力量稳住不动。
推推拖拖十分钟后,看我还是啰哩啰嗦犹豫不决,妮可面不改色但语重心长的说,麻醉科医生接下来还有其他手术要参与呢,你如果决定要打,我们要快了喔!
我转过头,看着站在身后仍举高双手的医生,他和颜悦色,没有丝毫不耐烦,我感到一丝丝安慰。 我跟医生说,我真的很害怕。医生手举高高的绕到我跟前,看着我,问我最担心什么?我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下针,害怕你下针那一瞬间我一痛就挣扎移动了,我超级怕疼啊!医生说,那如果我要下针时让你知道,你感觉会好点吗?我点点头。
于是,很顺利的,五分钟内,上好了无痛分娩药剂的管线。当医生说,“我现在要下针了”时,我大吸一口气准备和痛感做抵抗,但,一点感觉都没有!一点感觉都没有!一点感觉都没有!就结束了,管子埋好了。
当场我再次觉得我很可笑。
医生把管线理好,让我躺下,把药剂接上了,把控制剂量的按钮放我手边,告诉我怎么使用,然后微笑的说:你做到了呢!祝你生产顺利!
大家都抱怨打无痛分娩本身很痛,为什么我这种平日三级疼痛可以体验成九级的敏感体质会没感觉,我至今不明白(跟技术有关吗?还是跟施打姿势有关?国内打无痛是侧躺着打,英国是坐姿打)。不管怎样,我很感激看上去脾气不大好但终究专业度胜过一切的妮可,以及关键时刻深知人心、深具人性的麻醉医生。
负责接生的助产士
打上了无痛不久,催产吊瓶也跟着上了。
现在的我已经忘了催产过程是否有痛感,也不记得当时的身体是否已经很疲惫,我只记得,两种药都上了后,我昏昏沉沉的睡去,偶而听到助产士进出查看药剂施打的状况,从仪器上看看我的宫缩程度以及内诊检查宫颈开口。一旁,我妈又来了医院,所以我猜大概早上八九点了至少,我还没生完吗?
迷濛中,助产士再度交接,换上的崔西亚,是与照护我整个孕期的谭辛同一小组的社区助产士。
社区助产士一组七八人,负责某个区域的所有孕妇,到了孕妇临近生产的前几个小时,当班的社区助产士会来医院接手。这么做,是因为社区助产士对产妇的整体状况更为熟悉,他们平日在社区做家访,每周开会,分享彼此照护的孕妇状况。
崔西亚向我介绍自己时,说谭辛知道我要生宝宝了,很挂念我(读:在爱丁堡生宝宝记——我的助产士)。其他她说的,因为我不清醒,不记得了。
再醒来,崔西亚让我在感到下腹紧绷时开始用力,她紧握着我的手,一边监测宝宝的胎心率,一边内诊宝宝出来的进度。一次又一次的用力,我都在迷迷朦朦状态,崔西亚一直微笑着说我做得很好,但我想,那宝宝怎么还不出来呢?不知道使了几次劲,我说我好累要歇会,又昏昏沉沉睡去。
接着,我依稀听到崔西亚在和我老公说什么,后来听老公说,才知道,她说的是:我们可能需要其他医疗人员的帮忙。她还说了,因为我在发高烧,没力气使劲推出宝宝。
老公说,崔西亚清晨来换班后看上去一直很放松,当她说这句话时,语气和神情也没有一点慌乱,但他听了,却开始担心。在此之前,除了长时间陪产的疲惫,心大的老公一直没有多想。 而我妈一直都在产房角落待着,自己安静的用手机,时坐时立,偶尔说一两句话,她后来说她当时很害怕,但躺在床上的我,什么都没注意到。
接下来的事几乎也都是后来老公跟我说的。
很快的,一组医护人员推着医疗器械进来了,我躺的普通病床,三两下就改装成了双腿可以架高的产台。我在半清醒状态下,看到一共约五人,包括崔西亚。一位戴眼镜的女孩,在我被架高固定的双腿中央坐下,其他人环绕着我的床缘站立。过了不知多久,我依稀听到有人说快去请谁谁谁来。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戴眼睛的年轻女孩是产科医生,她试着要把宝宝用产钳夹出来,但角度困难,她试了两次没成功,怕伤到胎儿,不敢再尝试。
产科医生
接下来进来的人,我没见着,当我再度清醒,只听到一个女人很有精神的声音,说:我清楚见到宝宝的头了喔!然后说:我夹住宝宝的头了!又说:待会你会感觉到拉扯,在那瞬间,你要上半身起身用力。 一旁的其他人都很安静,崔西亚站到后边去了,离我最近的是一个满头灰白发戴黑粗筐眼镜的阿姨,有一双很大很瘦满是皱纹的手,在我用力时,她要我努力憋气不出声。
大力拉扯的感觉经历了两次,我使了两次劲,突然,下边一胀,眼看大手阿姨接过一球东西,往我身上一摆,说:宝宝来了。
就这样,宝宝淘淘蜷缩着像一颗小肉球,在我胸膛上蠕动。从我的肚子里,经过产道,到我胸膛上,没有多余动作。我除了流泪,除了面对着也在哭泣与拭泪的老公,以及听着在后边我妈的啜泣声,我的第一句话是给淘淘的:你怎么这么美,这么好看呀!
在我享受与淘淘肌肤之亲的时刻,大手阿姨递给老公一把剪刀,剪了连接我和淘淘的脐带。 我记得听到老公说,剪刀不太利。大手阿姨回,剪脐带不需要太利的剪刀。后来老公说,剪脐带的感觉有点像剪橡皮水管。老公还见到了比大块牛排还巨大的胎盘,那是淘淘近一年来的便当啊!
过了十多分钟,崔西亚上前来,拿着布给淘淘擦拭身上的血与体液。这时我才注意到,我双腿中间那还有人在工作呢,瞥着头一看,好个金发大美女,竟有这么美的产科医师,我以为只有电视剧里才有种事!
后来医生在做什么、走时对我说了什么我全不记得,我只顾看着我胸膛上的淘淘,以及观赏崔西亚帮宝宝量体重、头围、腿围、身长。基本检查做完,淘淘被用包巾包裹了起来,戴上了一顶医院志愿者织的小帽子,又放回我胸上。这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
淘淘在羊水破的四十三小时后,2019年6月6日下午三点半左右,出生于爱丁堡。
崔西亚该下班了,她看上去有些疲惫,说等我回家后她会来看我和宝宝。 大手阿姨是最后离开产房的,离开前,她拿了盆水和毛巾,擦拭了我的身体与脸,还帮我给淘淘挤了点初乳喝。
我妈说,估计我测切伤口老大了,因为金发美女医生满头大汗缝了半小时以上。 再见到那位产科医生,是产后隔天下午,我和老公正在给宝宝拍嗝。我待的恢复室是多人共享空间,医生拉开幕帘,满脸的笑容,甩着长长的金发马尾,问我感觉如何。她说她刚从手术室出来,准备下班,想着走前来看看我和宝宝。我一直留意她不可思议的长睫毛和唇上涂的艳丽口红,以及稍显岁月痕迹但妆容美好的肌肤,想着,刚从手术室里出来还能这么美!
她检查了我侧切的伤口,一脸满意的说自己缝得不错,我应该能恢复得很快,建议我多走动,多冲洗,帮助伤口复原。 看着淘淘,她说:趁现在好好享受!因为很快的,男宝宝会变成小男孩,那就要头痛了。原来,她家有两个男孩,一个五岁,一个九岁。
我不记得医生的名字了。我妈妈对这位医生是万分感激,到现在孙子都要一岁了,她还老提起这位医师,说好个救命恩人啊!
生产的事就写到这了。
前几天读一本小说,英国作家写,女人生了宝宝后,就成了另一个人,成了另一半不认识的人。
故事中,男人对于成了母亲的妻子感到莫名生疏。女人发现,无论怎么描绘形容,没经历过生产的人都无法了解她所经历的身体与心理过程。女人说,从这时间点起,她的丈夫和她就永远处在不同的心理与情绪空间。 虽然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但这样的文字内容想必反应了女作家的心声。
在现代的英国,我想是否这种疏离感会缩小一些?
产程从一开始到最后,丈夫都能在身边,妻子的身体经历的,丈夫没办法经历,但是情绪的变化,丈夫是部分经历了。来来往往给予照护和处置的医疗人员,说的话,做的事,稍微担心的神情,丈夫也都见着听着了。我从进医院开始到产后,老公寸步不离。
英国的产房可以有两位陪产人,关键时刻,我母亲也在身边,陪伴、打气、拍照与录像做纪录。
生淘淘的过程,成了我和老公和母亲的共同记忆,我很高兴在生产这件事上,我不孤独,不需要说服谁我的产程有多艰辛,亲人见证了,能理解。
从我6月5日晚间七点住院,到6月6日下午三点多生下淘淘,遇见的医护人员我一个也不会忘记。
后记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我发烧、全身无力的原因是细菌感染了,体温三十九度,从检验报告数值发现疑似败血症时,我立刻被注射了抗生素,也是在这个时候,崔西亚决定我需要产科医生帮助。
刚生下淘淘那几天,老公说,想着就后怕。
我则想,在古时,这就是难产吧?我可能没命了,连淘淘都不妙。
后来,我特别去家附近的医学博物馆(Surgeon's Hall Museum)向世界上最早的产钳(实物展品)致敬。最早的产钳由英国一个医生世家发明,该家族在为难产产妇接生时秘密使用了多年,而后由一苏格兰医生改良并较广泛的使用。旧时产钳跟现代产钳样子差不多,只是形状稍有改变。
我爸妈一直难以接受英国这般散漫被动的医疗处置措施,孙子刚出生那会,他俩每日轮流强调在台湾羊水先破医院会怎么处置,一再重提我羊水破了过43小时才生有多离谱,我妈甚至往种族差别待遇那边想了。我身负“非正常产程”的心理创伤,听着觉得心累,但想想他们是想到可能没了女儿才如此激动,我就不计较了。
我至今还在和漫长、有小插曲的产程做“妥协”,时间是助力,回忆、谈论、书写也能化解心里的疙瘩。
淘淘出生后亲喂吃奶一直不顺利,精气神还没恢复过来的我很挫败,来家访的哺乳谘询顾问说,这可能跟产程中母子共同创伤有关。
老公则是以比较幽默的心态看待这一切,产程长,老公说,淘淘大概是不乐意了,好端端的游泳池怎提早放水了呢?还没游够呢!淘淘不愿意好好吸奶,老公又说,淘淘抗议了,怎么硬把我夹出来呢?我还没待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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