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人、洪水和活着的神
弃儿既可能是被抛弃的对象,又可能是原本就无父无母。相对于无父无母,被抛弃这件事从人类的情感上反而更好接受。在达尔文的进化论问世之前,当人类追问自身乃至于世界的起源,长期处于被造物的焦虑之中。
根据《旧约·创世记》,世界是耶和华的造物。
“起初神创造天地。”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这个故事我们可以在不同的神话故事中找到非常多的近似版本。比如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三国时代的吴国人徐整在《三五历》中写道,“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在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原书虽然散佚,但《太平御览》、《艺文类聚》均有记载。
希腊神话里的卡俄斯也被赫西奥德形容为世界之初的混沌,俄耳甫斯教义把卡俄斯描述为充满迷雾的无底深渊,当凝结成卵形的雾被分开时,就形成了天与地。
北欧神话中认为世界最初只有黑暗,直到金恩加格之沟出现,冰与火孕育了母牛奥都姆布和始源之巨人伊米尔。伊米尔以奥都姆布拉的乳汁为食,生下巨人族和神族,死去后头颅和肉身分别化为天空和大地。
印度神话中,四部吠陀本集中最早的一卷《梨俱吠陀》也有类似的记载,“起初黑暗被黑暗掩盖,不能分辨的深渊,这就是一切。”之后出现了水和火,梵天从水和火孕育的金卵中诞生,将蛋壳一分为二,化为天地。
但无论是盘古、卡俄斯、伊米尔还是梵天,在自己的神话中并未取得统治地位。盘古开天辟地后就立即死去化作万物,伊米尔亦如是,卡俄斯孕育出盖亚之后就甚少被提及。
梵天创世的神话屡遭挑战,有毗湿奴肚脐上的莲花产生出梵天的说法;也有湿婆才是至高无上的宇宙创造者的说法,梵天原本有五个头颅,因为自称是至高无上的宇宙创造者,触怒了湿婆被斩下其中一个头颅。梵天虽然与毗湿奴、湿婆并称三主神,但全印度有数万座印度教寺庙,大多也只是供奉湿婆和毗湿奴,极少供奉梵天。
只有耶和华,在亚伯拉罕诸教里被定性为唯一的真神,开辟天地和创造万物对他而言只是“事情就这样成了”,无须像盘古和伊米尔那样献上生命;他可以降下大洪水毁灭世界,而丝毫不担心世界毁灭对他的影响,不必如北欧诸神随世界一起毁灭。
“事情就这样成了”是根据《旧约·创世记》英译本中“and it was so”翻译而来。这句话的原文是希伯来文“וַיְהִי-כֵן”,意为“是的”,更为简短而反复咏叹,显示出轻描淡写又不容置疑的口吻。
甚至除了能影响耶和华的情绪,任何微小的改变都不能施之于他。在印度神话里湿婆具备毁灭世界的能力,却因为吞下龙王婆苏吉搅拌乳海时喷出的毒液而受伤,脖子处变成青色。湿婆依然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耶和华完全和这个世界是独立的并行关系,《旧约·出埃及记》里记载耶和华自称是“自有永有的存在”。永有是不朽的最高形式;自有则说明他与世界的分离。
世界诞生之后,耶和华如何创造人类? 用地上的尘土。
泥土造人是神话传说中极为重要的故事模型。尼普尔是古代苏美尔文明北部的中心,所遗留的废墟中曾经出土大量泥板残片,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000年。其中一块泥板记录了苏美尔人的造人神话,水神恩基听从他母亲原始之海纳穆的指示,召唤了一群赋形者,用取自深渊的泥土来创造人类。
苏美尔是目前发现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中最早的文明体系,这个故事也是有记载的造人神话中最早的一个。在全世界范围内,除了苏美尔人,一共有数十种泥土造人的同类神话,包括古埃及、古希腊、古印度、毛利人、玛雅人、希卢克人、达雅克人、印第安人、萨摩亚人、 爱斯基摩人、 塔提亚岛民、美拉尼西亚土著等等。
在中国,女娲造人的神话广泛流传于汉族以及布依族、侗族、汉族、仫佬族、苗族、羌族、瑶族、壮族、水族、独龙族等少数民族之中,维吾尔族也有女天神创世的神话,都是典型的泥土造人神话。
学界普遍认为,泥土造人这一故事模型的建立,是基于两点:一是农作物从土地中生长出来,使得人们认为土地具有孕育生命的潜能;另一方面是陶器的诞生,烧制陶器使人们认为泥土具有塑造形态的能力,苏美尔神话中所谓的“赋形者”很有可能是对原始陶工的神化。目前已知最早的陶器可以追溯到29000年至前25000年,即“下维斯特尼采的维纳斯”,是一尊裸体女性陶像。陶器使得文明能够储存食物和水,也意味着使部落定居。人类社会开始剧烈演变,经历了母系氏族公社阶段、母系氏族公社向父系氏族公社过渡阶段、父系氏族公社阶段。
更重要的是,陶器的烧制往往呈现出浓烈的个人风格,使人类得以在烧制陶器和捏塑泥人的过程中, 完成自我的情感映射 。
这种情感映射的突出表现是在祭祀和葬礼。陶器作为祭祀用品,普遍存在于史前文明的遗址当中。以中国西安半坡遗址为例,原前厅东侧和中厅南侧共发掘340平方米,找到史前文明进行祭祀活动的场所,距今约6000余年。其中,考古人员发掘出椭圆形直立石柱,约0.8米高,有明显加工痕迹,是整个祭祀集会场所的中心。石柱北侧发现烧火祭祀的遗迹,是按规律摆放的5组陶器坑,其中一个坑就有陶器多达49件。
同样在半坡遗址当中,墓葬出土了大量随葬陶器,按照生活习惯和用途配置,也有部分陶器起到装饰作用。
如果更进一步,人类对陶器的情感映射,还表现在极端案例——陶俑取代人殉。
古苏美尔、古巴比伦、古希腊、古罗马、古印度、古闪米特人、玛雅人、印加人等,全部有人祭人殉方面的传说和记载。
古代中国也不例外,殷商时期是人殉的高峰。根据出土的墓葬来看,安阳殷墟共发掘2000余座殷商墓,其中人殉墓达100座;安阳殷墟以外共发掘1000余座殷商墓,其中人殉墓达50座,人殉数量达140具。
西周早期虽然仍有保留人殉的风俗,但俑殉的风俗已经开始萌芽。之后春秋战国时期,人殉的风气一度回升,出现第二个高峰,但总体上俑殉的数量一直在增加。到秦汉时期,俑殉逐渐取代人殉成为主流,用来陪葬的陶俑栩栩如生,几乎与真人无异,典型作品就是闻名世界的秦始皇兵马俑。
俑殉替代人殉,说明人的价值得到尊重。但是陶俑看起来与真人无异,所暗示的依然是同样的含义:人的献祭。
殷商盛行人殉,是因为殷商认为人死之后依然有知,会成为鬼神,所以大量杀俘献祭和殉葬。根据已经出土的甲骨文记载,殷商的贵族杀殉一次最多将近600人。安阳殷墟5号墓是商代著名的女将妇好之墓,墓中就有大量殉葬。洹水北岸武官村一带共发现13座大墓,也有大量殉葬的人骨,根据辨认头骨,其中甚至有高加索人种、爱斯基摩人种和马来人种。
西周时期人殉的风气衰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周人对于鬼神的祭祀不如殷商重视。《礼记·表记》中说“周人尊礼而尚施,事鬼敬而远之”;孔子一直崇尚恢复周礼,《论语》里说“子不语怪力乱神”,都是这个原因。
古苏美尔也相信人死之后依然有知,并且有冥界的概念,同样也有人殉的风俗。公元前5000年至4000年,苏美尔人开始在乌尔城定居,位于现今伊拉克的穆盖伊尔。这座名为“乌尔”的城市在《旧约·创世纪》中被称为“迦勒底的吾珥”,是以色列人的始祖亚伯拉罕的故乡。
1920年英国考古学家伦纳德·伍利爵士发现了乌尔城的王陵,一共15座大墓。仅王后苏巴德的陵墓中就有殉葬的人骨74具。从这些陵墓中先后出土了黄金牛头竖琴、竖琴饰板和一系列神像,分别收藏于纽约大都会美术馆、宾夕法尼亚大学文物纪念馆和伊拉克巴格达博物馆。
在古苏美尔神话里, 泥土造人是有象征意义的。人们把陶土和水加工成泥,捏成各种形态后烧制成陶器。石器和农牧业为人类创造了更多的食物,陶器的诞生为了食物和水的贮存。原始之海纳穆叫醒她的儿子水神恩基来创造人类,正是因为诸神缺乏足够的食物,她要求水神恩基造出诸神的仆役。
这也就为献祭提供了神权之下的法定理由,人的存在是为了侍奉神的需求。一切活物都是献祭给神的食物,包括人类本身。 塞缪尔·诺亚·克莱默在《历史始于苏美尔》中也提到,苏美尔人认为“只有神才会筹划,人只能俯首听命于神。”
当人们违背这一法定理由,神就会抛弃人类,降下惩罚,其中最严重的是大洪水。
古苏美尔的英雄史诗《吉尔伽美什》中记载,人类的喧嚣妨碍了诸神,因此神王恩比尔降下大洪水灭绝人类,所幸得到水神恩基的指点,建造巨船躲避洪灾。这个故事后来出现在《旧约·创世纪》里,即诺亚方舟。
和泥土造人一样,大洪水也是神话传说中极为重要的故事模型,主要内容是神罚和避难。我们在世界各地都能找到大洪水的神话传说,埃及人、希腊人、印度人、 格陵兰人、印第安人、德鲁伊特人、波利尼西亚人、爱斯基摩人等等。
但中国的版本显然有点特殊。这一故事模型在中国有两个分支,一个是女娲补天,另一个是大禹治水。女娲补天的故事里,大洪水既非神罚,也不是故事的主要部分。根据《淮南子·览冥篇》,女娲是“积芦灰以止水”,也不符合“避难”的特征,而是治理。同样在大禹治水的故事中, 大洪水既非神罚,鯀和大禹对大洪水也都是“治理”而不是“避难”,只是父子两人的方法不同。
这两个故事流露出与苏美尔神话截然不同的态度:女娲补天意味着造物主的仁慈;大禹治水意味着人对于命运的对抗。 并且大禹治水对比女娲补天更进一步,是人无需通过神的指示寻求避难,人也不需要神的帮助就能独自对抗灾难。
只是禹的形象有一个流变的过程。
在早期的传说中,大禹是以山川之神的面目降临人间。《尚书·吕刑》中记载“禹平水土,主名山川”,司马迁也在《史记·夏本纪》中说“于是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数声乐,为山川神主。”西周中期的豳公盨也为“禹从天上来”的传说提供佐证,豳公盨铭文的首句就是“天命禹敷土”。
禹的神性在流传当中渐渐消退,更多转变为人王的角色。《论语·宪问》中南宫适对孔子说,“禹稷躬稼而有天下”;《韩非子·五蠹》说: “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番以为民先”;《孟子·滕文公上》说:“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即使是以志怪为主的《山海经》提及大禹,也没有神奇怪异之处,只作为人间的圣王。
到了司马迁的《史记》成书,虽然保留了大禹是山川神主的说法,却也强调九州山川应该和《尚书 ·禹贡 》中的说法相近,《山海经》、《禹本纪》的神怪内容不足取信。
《尚书·禹贡》是以大禹的足迹和活动范围为线索,描述九州地域的划分和治理,完全不再提及天命,全部内容都是人力所及,强调尽人事的重要性,大禹治水虽然伟大,却非神迹。这种对神的弃绝,不是偶然。
同样的案例还有西王母。西王母在《山海经》中还是一个人面、虎齿、豹尾的怪物,到了《竹书纪年》里则变成了周穆王西征之后,来中原朝贡的女王,居住在昭宫。这种人神转变和对神性的弃绝,在当时的文献里已经有一个共同的神话主题:“绝地天通”。
这个神话主题先后出现在《尚书》、 《国语》 、 《山海经》、《吕氏春秋》等典籍之中,即人和神原本可以互通,混居生活在大地上,通过昆仑山连接天地,恶神蚩尤来到人间作恶,黄帝击败蚩尤之后,他的儿子颛顼即位,派“重”和“黎”推天按地,隔绝人神。
荀子说“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天也”,孔子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都将天、神、鬼排除在人间之外,正是出于这样的文化背景。
绝地天通是中国早期神话中的重大标志性事件,尽管各文明早期的神话大多处于人神混居的状态,但进入绝地天通的神话主题却寥寥无几。
在希腊神话中,宙斯率领众神居住的奥林帕斯山,也和昆仑山一样,是用于连接天地的神山,众神和人类交配生下各种半神、怪物和英雄。苏美尔神话里,人和神也混居在一起,吉尔伽美什就是半人半神,并且拒绝了女神伊丝塔的求爱。
至今在南亚、东南亚及西藏地区,活着的神依然并不鲜见。
在印度,返祖和畸形的特征如果和神的特征吻合,常常会被当作神供奉。北方邦Nijmapur村的6岁男童Amar Singh臀部上方生有长条毛发,形同尾巴,被家人和村民当成是神猴哈努曼的象征。同样的案例还有Chandigarh的Paraki因为脊椎发育异常,形同尾巴,也被当作神猴哈奴曼的转世化身,当地人对他顶礼膜拜。7岁的男童Pranshu因为头部发育不良,脑袋巨大眼鼻细长,被当成是象头神的转世,家人、村民和学校的老师都会对敬奉他。
在西藏有转世灵童和活佛的崇拜,毗邻西藏的尼泊尔也是如此。并且尼泊尔王室以塔蕾珠女神为守护神,她在人间的化身被称之为“库玛丽”。塔蕾珠女神在印度教中对应为“难近母”,“库玛丽”在纽瓦丽语中就是处女的意思,也用于称呼幼女时的“难近母”。“库玛丽”必须从内瓦尔人的释迦族中选出,必须为3到7岁的处女,不得流过血,不得有胎记和病史,牙齿齐整不得有缺,身体要符合32种美的特征。 “库玛丽” 中地位最高的是加德满都“库玛丽”,只能住在寺庙中, 出门要坐神轿,双足不能碰地,只有在特殊的节日和时间段才能进行赐福和接受膜拜。即使 “库玛丽” 见到信众,也不可以有突然的行为或表情,否则会视为预言信众的不幸,并且一旦“库玛丽”出现初潮或流血,就必须退位。
绝地天通这一主题的出现,不仅是中国上古神话人神转变的关键,也从源头上避免了出现活着的神。宗教的力量因此在中国的文化里被极大的削弱,始终匍匐在君王的权杖之下。相比而言,欧美文明及阿拉伯世界即使在今天,依然未能摆脱一神教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