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st Dance
突然之间浪漫无法释怀,明天我要离开。
Patrick回国之后,我们对之前发生的事只字未提。他逃避,我也逃避;也许他在思考,自省,或者反悔,我不知道,反正我在逃避。
唯一一次打了个擦边球,是两周前的一个晚上我询问他关于办理美国签证的一项事务,但最后我们以隔着电话争吵流泪结束。他没有申到满意的美国大学,几乎是被迫选择去英国的King's College London,虽然这也是所十分出色的学校了,但他讨厌这种被迫的感觉。我与他之间,一向以他的“成就”作为标杆,但这次,我们似乎掉转过来了——我的offer几乎拿了个遍,但他落入了几乎没有选择的困境。刚好那天,他收到了宾大的拒信,那是他去美国的最后希望,我在他最低落的时候询问他有关美国签证的事情,无疑再次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有点崩溃,说了一些很伤人的话。
争吵之后,我几乎一夜没有睡着,心里虽然生气,但想到无论他怎样伤害我,他总归才是需要安慰的那个人。于是第二天没有预先告知,我就带着一盒双皮奶来到他家里,跟他和好了。
自那以后,我们又见了三面,每次都心照不宣地避开出国的话题。每次我们都相处得很愉快,但分开时,总觉得心事和情绪都未竟,悬空吊在那里,像一口气喘了一半。
前天,我又去他家里玩。他的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我们自己做了饭,拖着彼此的衣服让对方去洗碗,闹闹腾腾中,一整天就这么须臾而逝。晚饭之后,天色垂暮,我们并肩横躺在床上,享受缄默。他提议说听音乐,让我来选择歌曲,我选了一首Passenger的《Let Her Go》,一首黄舒骏的《恋爱症候群》,然后我们两人像从没见过糖果的穷小孩似的,趴在电脑屏幕前聚精会神地盯着歌词,疯疯癫癫地跟着唱:
Only know you've been high when you're feeling low Only hate the road when you're missing home Only know you love her when you let her go And you let her go …… 心里想的只有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也不管海峡两岸统一问题 也不管衣索匹亚多少难民 只管爱你
这两首歌是偶然之间选中的,却意外地十分应景。歌词真有趣,有趣而且浪漫而且伤感而且一针见血,正适合放给他看,让他明白之前对我说出“我无法想象自己一辈子只和一个人在一起”这样的话是多么的自私和自负。我在心里恶毒地想。我趴在床上,他侧身躺在左边,手臂将我环住。
第三首是杨乃文的《明天》,当放到“明天我们还会记得吗 / 当深情挚爱都将化作灰烬 / 时间太匆匆 / 你我都来不及把握”时,我被这句歌词击中了,突然感到十分疲惫,心仿佛被一个玻璃容器罩住似的,闷闷地发出声响,汹涌的感情就要喷薄而出。天呐,我好想哭。我停止了跟唱,将头枕在胳膊上,在那里沉默地望着他。他也仿佛累了似的,用一种严肃的眼神久久注视着我。
突然,他起身关上了灯,又迅速地回到原来的姿势,继续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电脑屏幕发出的蓝色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暧昧的蓝色,悲伤的蓝色。
我知道他有话想说。当他愿意打开内心最深处和我交谈的时候,就会关灯。
但我不想成为先开口的那个人。
我闭上眼睛,感觉他用手轻轻拨开我额前的碎发,再睁眼时,他还在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深情?我记得,他第一次表明想要和我一起规划未来时,就是用这种眼神搭配着温柔的声线,对我说:“我在想……其实我越来越想去英国了,因为如果是英国,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的几率可能会大一些……”我也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去广州考托福,离别的前一个晚上,我们聊天直到凌晨四点,沉睡了几个小时后我肿着眼睛,神智还没清醒,听见他在我耳畔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的时机,但是我没法用别的语言解释现在对你的感觉,除了……我爱你。”那是他第一次,亲口,看着我,说出那三个字。回忆涌上心头,但我这次却不敢相信他又要做出什么承诺,我不再想被伤害了,真的不想。
这时电脑开始放伍佰的《Last Dance》。不知怎地,我从前听这首歌,甚至是在看《想见你》的时候,都不像此刻这般感触万分,每一句歌词,都像是为我们即将的分别写下的注脚:
你可以随着我的步伐轻轻柔柔地踩 将美丽的回忆慢慢重来 突然之间浪漫无法释怀 明天我要离开 你给的爱 无助的等待 是否我一个人走 想听见你的挽留 春风秋雨飘飘落落只为寂寞
电脑屏幕自动休眠了,房间彻底陷入黑暗。黑暗中他看不见我,这样最好。
可是他一把把我拉近了,轻轻说:“爱你哦,亲爱的。”
我受不了这个,天杀的。我抬起头,脸上早已满是泪水。我颤抖着声音说:“我也爱你。”
他察觉到我的异样,愣了一下,发现我哭了。其实我是听歌听哭的,并不是因为他的那句爱我,不知他是否误会了。他赶紧将我紧紧搂住,抚着我的头发,嘴里呢喃着:“小傻瓜……”我更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委屈、不舍甚至害怕,又不想太夸张,只好一边发泄着,一边又强忍着,无声地抽泣。
“小傻瓜,”他又说,我答应了一声“嗯”,他停顿了几秒,接着说:“我有一个提议……你去爱丁堡,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果然又是一个承诺。
他见我不说话,就将我的头埋进他的胸口,说:“我知道这可能需要你……做出一点牺牲……为我,也为我们……所以你不需要现在回答我。”
Classical moment。
说实话,我其实早就预料到这一刻会发生。当初他那么决绝地要和我分手,但我放下自尊也要拼命挽回一个和他见面的机会,就是因为我预料到这一刻会发生,因为我的直觉和这些年对他的了解告诉我,他闹的那一出,不过是一时的灰心和过度亢奋,而只要我们近距离地相处一阵子,甚至只是回到没有时差的异地,我就有把握他会回心转意。
然而,直觉,以及这些年对我自己的了解告诉我,我不应该答应他。
是的,我等待了那么久,终于听到他问出那个我想让他问的问题,但我现在要给他一个否定的答案。
又或者……我真的要拒绝他吗?Fuck,我最讨厌自己身上这股优柔寡断的劲儿。
我脑子里开始囫囵地回忆他表白前的预兆。他从前一天开始,和我在QQ上聊天时就表现出一丝反常的温柔——他一向温柔,但我能感觉出他温柔情愫中的反常之处。异地久了,我们之间似乎被训练出了一种独特的默契,光凭手机上的几行字,他的心情是开心失落还是用开心掩盖的失落,他是否有事瞒着我,他说一句话背后的动机和心理……我都能猜个差不离,甚至如果他没有及时回复我的消息,我都能知道他是在学习、看番还是在玩游戏。我从未刻意窥探,这些所得完全是日积月累逐渐形成的经验,直至成为直觉的一部分。所以,我从和他的聊天中,感觉到他对我这次到来尤其迫不及待,我原本并没有当一回事,但或许这次的谈话,是他事先想好的,因为这一天刚好是他交KCL留位费的deadline。还有,这天中午他做了甲鱼,竟少有地将自己最喜欢吃的部位统统让给我,不仅是让给我,还是一股脑地全都夹到我的碗里,督促着我全吃掉,那口气,玛丽苏地说,用“宠溺”形容真的不过分。这并非是对他的不满,我们在饭桌上一向是各管各的,我吃饭慢,他最多也就是等等我,几乎不会体贴到将最好的全都留给我——我也觉得无可厚非,我们都是人,他没有理由什么都要让着我、宠着我。这次他这么做,着实有些反常,我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简直一下子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现在想来,是他想要留住我。但这种“体贴”会持续吗?会持续多久呢?
无论如何,我相信此刻的他,此日的他,是真诚的。
胡乱地想了一通,我始终保持着沉默。他抚弄着我的头发,说:“不哭了,小傻瓜。”
“我没有哭了。而且,不是我傻……是你太坏了。”我感觉到自己整颗心已经浮了起来,决定只享受这一刻。
他被我委屈的样子逗笑了,转眼又想起自己“坏”的事实,并且差一点因为“坏”而失去我,于是赶紧又将我抱紧了些,问:“生气了么?”
“嗯,”我故意装出冷漠的样子,“你要怎么弥补?”
他凑近我的耳边,压着声音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用一辈子来弥补。”
这是多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句cliché。
但我还是沦陷了。整整一分钟,我都在不停地想着,天呐,我多么爱这个男人,我多么爱。
在一分零一秒,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他说的另一句话:这需要你做出一点牺牲。
一点,牺牲。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放弃杜克,放弃最喜欢的项目,可以成全我们的爱情,也可以让他去更好的学校;他去了更好的学校,就有更大的几率留在国外,我们就有更大几率得到想要的生活;而且我做这一切,有一个伟大的理由,那就是为了爱情,并且可以因此得到补偿。我有一个爱我的男人,我总有退路,如果失败了,我还可以和他结婚。
这一套话语,未经允许就溜进我的脑子,像一条蛇,蛇的名字叫诱惑。
这个社会给女性构建的陷阱,叫诱惑。
波伏娃的《第二性》中有一段话非常有名:“男人的极大幸运在于不论在成年还是小时候,他必须踏上一条极为艰苦的道路,不过这是一条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则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达到极乐。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通常为时太晚,她的力量在失败的冒险中已被耗尽。”
当然,放弃杜克选择爱丁堡并不是什么“滑下去”,但我深深地怀疑,如果我这次可以为了和他在一起放弃最心仪的学校,下次就会放弃最心仪的事业,下下次……合起来,那就是我最心仪的人生。这才是真正的“滑下去”。我绝对不能允许自己“滑下去”。我嘴里说着、笔下写着一套女性主义,却不用自己的行动实践它,未免也太伪善了。我不会原谅自己这副嘴脸。
可是,没有了他的人生,会是我最心仪的人生吗?
我无法回答自己,于是也无法回答他。但为了让他做好心理准备,我说出了一些自己的想法:“杜克一直是我的第一选择……你知道,我对自己喜欢的、感兴趣的东西是有追求的,我对自己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从事什么职业都有想法,甚至可以说是……有野心的。”他在黑暗中点点头。我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而且我是真的,不想太依赖你……我不想在自己处境不好的时候总想着可以依靠你,我想成为一个也能让你随时随地来依靠的人。”
我这番话似乎让他更加动了情。他再次抱紧了我,吻住我,一味地说着多么爱我。
我差点又流泪了。我这才知道,两情相悦的爱,原来也会这么痛苦,痛苦得我想立刻抛下一切,什么学业,什么事业,什么爱情,什么人生,什么选择,全部扔到火里去烧成灰烬,我想不顾一切地逃进山里,入佛门,削发为尼,从此面对的只剩下时间,其他问题皆不成为问题。
可是我不能疯狂,至少现在不能。我留恋爱情的疼痛,留恋知识带来的喜悦,留恋柴米油盐细细密密的生活,留恋际遇与羁绊。我放不下,所以必须选择,并且这个选择决定了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