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利安物理学”轶事

这一篇大部分素材出自《当权的第三帝国》第308页至第314页。挺严肃一本书,看到这笑出来了,理查德·埃文斯教授到底暴露出了英国人的底子。
这部分继续讲纳粹对大学的改造,照作者总结,“最终取得的成果却惊人的有限”。纳粹本身反智、粗野且内部不断倾轧,派到大学里的党徒或海德格尔那样的同路人往往行政事务缠身,要不就被眼高于顶的老教授们鄙视和排挤。老教授们政治态度趋于保守,但有操守,论资排辈起来也让大学形成“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局面。当然还是有人跃跃欲试,希望借机获得特定的利益。
这一篇大部分素材出自《当权的第三帝国》第308页至第314页。挺严肃一本书,看到这一块笑出来了,理查德·埃文斯到底暴露出了英国人的底子。
这部分继续讲纳粹对大学的改造,照作者总结,“最终取得的成果却惊人的有限”。纳粹本身反智、粗野且内部不停地倾轧,派到大学里的党徒或海德格尔那样的同路人往往行政事务缠身,要不就被眼高于顶的老教授们鄙视和排挤。老教授们政治态度趋于保守,但操守尚存,论资排辈起来也让大学“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当然还是有人跃跃欲试,希望借机获得特定利益。
物理学的带路人是赫赫有名的菲利普·冯·莱纳德(Philipp von Lenard)。莱纳德曾在海德堡大学任教,1931年退休。他跟随电磁波发现者海因里希·赫兹学习过,博士生导师是著名化学家罗伯特·威廉·本生,1905年因开创性的阴极射线实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
学术上功德圆满,但莱纳德心里却满是怨毒。他离发现X射线大概一步之遥,同行威廉·伦琴却先行一步,还在1901年拿到了第一届诺贝尔物理学奖。他又指责英国同行约瑟夫·约翰·汤姆孙剽窃并打压了自己在射线领域的工作,进而讨厌英国。
德英两国科学界的仇怨至少可以追溯到“一战”初期。1914年8月25日,入侵比利时的德军焚毁了天主教鲁汶大学的图书馆。包括青霉素亚历山大·弗莱明爵士和上面那位汤姆孙在内,八位英国科学家联署抗议德军暴行。德国科学家不甘示弱,以由威廉·维恩构想、阿诺尔德·索末菲等16位物理学家签名的“呼吁”反击,声称德国人遭到了误解,两国多年间相互理解的努力显然失败了。马克斯·普朗克及莱纳德等人又签署“宣言”,推进了一场“思想之战”(war of the minds)。
单就诺奖论,这也是一场星光熠熠的争论。英国方面,威廉·拉姆齐是1904年化学奖得主,约翰·斯特拉特、汤姆孙、威廉·亨利·布拉格爵士分别是1904年、1906年、1915年物理学奖得主,弗莱明爵士是1945年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德国这边,威廉·维恩是1911年物理学奖得主,签名者中的物理学家阿诺尔德·索末菲则教出来至少六位得主,马克斯·普朗克和约翰内斯·施塔克(Johannes Stark)分获1918年和1919年的物理学奖。科学看似无关政治,但只是“看似”而已。
施塔克将来还要起重大作用,多说两句。他是莱纳德的朋友兼亲密同事,获诺奖是因为“发现极隧射线的多普勒效应以及电场作用下谱线的分裂现象”,和本家钢铁侠有点像,“天赋极高但脾气很坏”。
“思想之战”是更大程度分裂的先声。德国科学家们建议在科学文献中避免使用不必要的英文,他们的例子是“伦琴射线”被命名为X射线。但这种命名是伦琴自己决定的。他们也强调,种种措施并非拒绝英国的科学思想和观念。战后的《凡尔赛条约》进一步激发了他们的民族主义情绪,对英国的敌意越来越深。
莱纳德出生在奥匈帝国的布拉迪斯拉发,出生起就沾染了民族主义情绪,1914年发展成沙文主义,“一战”结束再度演化成反犹主义。在这种背景下,他遇上了完美的一生之敌——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国家地理》剧集《世纪天才》讲爱因斯坦故事的第一季中,这位仁兄就是重要反派。
1919年广义相对论得到实验验证,爱因斯坦获得世界性声誉,莱纳德气得要命。这里,埃文斯教授展示了吐槽功夫:“爱因斯坦是和平主义者、犹太人、理论物理学家和魏玛共和国的支持者,可以说莱纳德恨什么,爱因斯坦就是什么;就连验证爱因斯坦理论的科学家也是英国人。”
莱纳德早先就讨厌“英国物理学”,现在又带头批判爱因斯坦的理论是“犹太人的骗局”,鼓动物理学界反对相对论。补充一点细节:他注重细致精确的实验,几乎不花时间在理论上;他也知道自己崇敬的恩师赫兹其实有犹太血统。1920年9月,被爱因斯坦通过报章批评后,他在一次会议上与对方当面辩论,形容相对论违反了“健康的常识”。经过会议主持者普朗克的努力,场面终于没有失控。爱因斯坦越来越焦虑,莱纳德也从德国物理学会辞职,与不愿一道发起攻击的同行划清界限。

[图说补充:坐者左七为威廉·维恩,左手两位是玛丽·居里和亨利·庞加莱,后面左二是普朗克、左四是索末菲,右一是保罗·朗之万、右二是爱因斯坦。最常见的合影是1927年的第五次会议,海森堡参加了那一次,爱因斯坦也公开表达了对他的“不确定性原理”的怀疑。]
1922年夏天,魏玛共和的犹太裔外长瓦尔特·拉特瑙遇刺身亡,凶手来自极右翼恐怖组织“执政官组织”(Organisation Consul)。莱纳德拒绝出席官方为外长举行的葬礼,拒绝降半旗致哀,事发前还公然声称支持暗杀。因为种种言论激起工会示威,警察还要介入保护他的安全。海德堡大学禁止他返校工作,后来在右翼学生压力下同意他复职。
莱纳德越发右倾。1924年,他公开赞扬一年前的啤酒店政变。1926年,他得到希特勒与鲁道夫·赫斯的接见。1937年,积极参与和鼓吹纳粹运动多年后,他加入了纳粹党。他兴高采烈地祝贺犹太人教授被赶出大学,还在1936年和1937年间出版四卷本教材《德国物理》(Deutsche Physik),希望能为“雅利安物理学”(Arische Physik)奠定基础,以及念念不忘的——将相对论彻底赶出德国科学。
在莱纳德眼中,相对于严格的实验,相对论这种“犹太物理学”无异于怪力乱神。但七旬老汉毕竟精力有限,真正为“雅利安物理学”打头阵的乃是施塔克。他也是民族主义者,反对相对论,尤其因为爱因斯坦在“一战”期间的和平主义及国际主义立场。他仇视现代物理学以致影响了1920年代的职业生涯,但径直把找不到工作归罪于魏玛共和。事实上,他早在1907年就向事业正稳步上升的爱因斯坦约过稿,对这位物理学新星的研究似乎还蛮感兴趣。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1924年,施塔克开始支持纳粹主义。1933年,内政部长威廉·弗里克任命他为帝国物理与技术学院主席。次年,他担任德国科学紧急事务协会主席,负责分配政府资助的研究基金。他发起了一场运动,安插“雅利安物理学”支持者到学术岗位上,并调整科研的资助和管理办法。目标很明确,正是“切断对现代物理学理论如量子力学和相对论研究的支持”。
1934年,施塔克给同行、1914年诺奖得主马克斯·冯·劳厄写信,告诫对方要服从党的路线,信尾署上了“希特勒万岁”。可惜,忠诚的施塔克太容易树敌,没过多久就招惹了许多人:教育部高官、党卫队成员、巴伐利亚纳粹党地区领导人阿道夫·瓦格纳……最后,他与莱纳德也出现了分歧。他希望将物理学成果用于技术,而老朋友只主张纯粹的学术研究。
埃文斯教授继续评论:“然而,如果除去所谓‘雅利安物理学’中的政治争论和反犹指责,基本也就剩不下什么有用的东西了。里面的概念混乱不清、自相矛盾,让人难以理解。另外,量子力学和相对论实在太有用了,很难完全被忽略。”
一些德国物理学家曲折地提出,量子力学和相对论中包含关键的北欧概念,构成了对犹太唯物主义的否定。事业得不到学界同仁支持,进展缓慢。1939年,“雅利安物理学”在全德81个物理学教席中只占六个,还主要是他们的学生。
书里接着写到“雅利安物理学”数得着的一次重大胜利,对手是维尔纳·海森堡。海森堡也是名家,跟随尼尔斯·玻尔和马克斯·玻恩学习过,1932年因创立量子力学获得诺奖。(八卦下:下一年获奖的是神秘的薛定谔。)他是保守的民族主义者,政治上不活跃,但强烈感受到解雇犹太人对德国科学造成了损失。
1937年,海森堡有望被慕尼黑大学的理论物理学系聘为教授。慕大是他的母校,地位崇高。“雅利安物理学”阵营开始发动反对聘任的运动。施塔克声称海森堡追随让人痛恨的爱因斯坦,并在党卫军媒体上辱骂对方是“白皮犹太人”(White Jew,指做派仿佛犹太人的雅利安人)。这的确只是攻击,事实上爱因斯坦对量子力学不以为然。海森堡则用公开信回应,并征集到75位知名物理学家签名,指出对方的攻讦会损害德国物理学的发展。在第三帝国,这种反应极其稀少,公开攻击也就此停止。
“雅利安物理学”一方获得了赖因哈德·海德里希的党卫军保安队及纳粹大学教师联盟慕尼黑支部的支持,他们联手否定了慕大的任命。海森堡也是狠角色,他联系了海德里希的上司希姆莱,两个人的父亲曾在同一所中学工作。他母亲找希姆莱的母亲说情,促使党卫军确认了他的清白。1938年,希姆莱写信给他,确认讨论现代物理学没问题,但不要提及玻尔、爱因斯坦等犹太物理学家。当然,对犹太物理学家的排斥与迫害,恰恰破坏了纳粹的原子弹计划。
不幸的是,1939年拿到这个教职的是威廉·米勒。此君居然只是个空气动力学家,“学术成果”包括1936年出版的小书《犹太人和科学》,声称相对论是犹太人联合欺骗世界的产物。接着,慕尼黑大学的理论物理教学完全停止。
虽然还有“德意志数学”“德意志化学运动”等等创举,但其他学科到底没有“雅利安物理学”这么轰轰烈烈。越来越封闭不可逆转,一旦国际期刊的内容潜在地批评第三帝国,德国大学图书馆就取消订阅,比如英国的《自然》杂志。驱逐犹太人学者、改革学制和内讧丛生都降低了第三帝国的科学研究水平,这显然与扩军备战的总目标是矛盾的。
这些都是插曲,大学之外还有研究机构和私营部门可以利用。“只要最现代和最先进的科学技术研究与德国即将在欧洲发动的战争哪怕有一丁点关系,纳粹当局都会毫不吝啬地对其进行全方位支持。”

还有一些尾声。
除了海森堡,“雅利安物理学”还调转枪口攻击相对理智的普朗克、索末菲等同行。“雅利安物理学”的两位代表人物专业水准本来都值得称道,还留下了以自己姓氏命名的物理效应。他们的专业名誉被芜杂的言行辱没了,可惜帝国高层也不重视他们。在国际社会援助下,激起英国科学家义愤的天主教鲁汶大学图书馆在战后得以重建,但“二战”中再次遭到焚毁。
施塔克的好斗终于令纳粹都忍无可忍,开除了他的党籍。战后,他于1947年被盟军非纳粹化法庭认定为“重要罪犯”,判处四年监禁,后来缓期执行。1957年,他逝世于巴伐利亚老家。盟军考虑莱纳德年事已高,免除了对他的非纳粹化措施,但取消了他的海德堡大学荣休教授身份。他于1947年去世。
战后,海森堡被送往英国囚禁。1946年重返德国后,他与同事们重建了哥廷根物理研究所,不久改名为马克斯-普朗克物理学研究所,现在也叫海森堡研究所。事实上,希姆莱也许诺在战争胜利后资助由他领导的研究所。而他在第三帝国原子弹计划中的作用,已然成为一桩公案。他在战后略微受惊,之后过得还不错。
图片来源:
莱纳德接受海德堡大学的表彰及“两巨头”:https://metode.org/issues/monographs/einstein-and-nazi-physic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