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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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头在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头在最初应该叫“头寨”,这里的人用方言念作taolai,是一个大村落下面的一支。几年前,有人用门板写了一块叫“头在”的木牌,摆在入口处。父亲每次开车经过这段下坡,都会一笑:“头在,头在,头还在?”直到巳亥年春,也就是2019年,村口才正儿八经地摆上了一个标志,一块大石头,上面写着“頭寨”,外加一个长长的箭头——指向下坡的尽头。
可见它原名是“頭寨”,而非“头在”。
坡道两边都是桂圆树。大年,也就是双数年,树上会密密麻麻结满桂圆(龙眼)。若是双数年的夏天去头在,就能尽情享用汁多饱满的桂圆,吃到整个人都甜了几分。在村里田埂深处,阿嬷也有一棵粗壮矮胖的桂圆树,双数年的夏天,整棵树都结满串串桂圆。去田里摘桂圆时,可以一边摘一边吃,汁水香甜。母亲很多年前申请微信,就用它结满桂圆的照片做了头像,一直都没有换过。夏天过去,树上桂圆逐渐摘完,村里还有几家人专门烘烤桂圆干,售向各地。桂圆干同样香甜滋补,印象中,家里常常屯着一大麻袋的桂圆干,母亲和阿嬷将它用来炖汤和煮粥。阿嬷的命令是一次只能吃六颗,顶多八颗,但小时候常蹑手蹑脚溜到餐厅,往麻袋里抓上几把,飞速跑回卧室偷吃 。
渐渐大了,才知道这些桂圆都来自头在。
当然,头在的冬天,桂圆树上是寻不到桂圆的影子的。在这个冬天的尾巴,我跟着母亲第一次经过了那棵桂圆树,冬日的午后,它的叶子被阳光映衬得绿中带黄。再穿过一大片田埂,就走到河边的水泥路上。水泥小道边仍然全是桂圆树,树上还挂着提示牌,大抵意思是龙眼树喷过药,偷吃者后果自负,以警示馋嘴的路人。而小道另一头,河水已有些干枯,大约也因为前些年垫高河岸线,加上修水修坝,河里已经露出了底部的水草。仍有水的地方,有人划着小舟在捕鱼。母亲定睛一看,认出捕鱼的人是她姨妈的二儿子。他捕捞鲫鱼,母亲和阿嬷前些日子还买回来了几条,熬出一锅味道清甜的汤。
生活秩序还在缓慢地维持着。二零二零年之初的头在,比往年都要冷清许多。整个村落像被突然按了暂停键,也像被一个逐渐靠近的浓雾包裹。长达一个月的时间,村口道路封闭,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夜里路上无灯,烟火像贼一样,刚冲向天空,又赶紧逃逸,仿佛明白此时的沉寂。
2.
阿嬷和阿公在头在有一栋老房子。七八年前,老房子被推倒了,一栋两层半的水泥房拔地而起。隔了几十年,阿嬷和阿公离开了矿山和县城,重新回到村落居住。房子前整修出一小块空地,用于父亲带我们回来时停车。又逐渐整出一小块花园,种着山茶花,摆满盆栽,甚至种起包菜。阿嬷对着一朵大包菜喃喃自语。太大了,吃不完。伸手,用一大片叶子盖住了它。
七八年前,我去外地读大学,假期就回来头在陪陪阿嬷。房子前的小路对面,阿嬷借来了几块地,种起韭菜、西兰花和葱姜蒜。村里的田埂,就是临近河边的地方,阿嬷也有几片田,种着扁豆、冬瓜、胡萝卜、白萝卜、包菜、西兰花、红薯、芋仔、香菜……她喜欢这片临海的土地,每日戴着草帽,提着水桶,去田埂耕种施肥,吃不完的蔬菜瓜果,就带到镇上,摆摊售卖。母亲常劝她,太辛苦,就在家休息。但阿嬷没有听,仍然每天清晨拎着水桶就出门。她有她的坚持。大约劳作的同时也在舒展身体,阿嬷的身子骨一直健朗,饭量也好。而我每次来头在,都有吃不尽的香甜芋仔、软糯红薯和各式各样的天然蔬菜。大约也是托了这几片土地的福。
一月二十一日,大年二十七。如往年,我们一家开车回头在村,准备在这里和阿嬷阿公一起过年。父亲的车上载满了鸡鸭鱼肉,粮油米面,还有母亲在路边小摊买的好几盆花草。县城的商场正在放“恭喜恭喜你”,高速的服务区停着休憩的人群,父亲买了一大袋光饼,一人啃了一块,人们聚集在一起晒太阳,打水泡面,抽烟闲聊。
似乎并不觉得这样的场景难得。前一天,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上了电视,对全国人民说了“人传人”。一个奇怪的名词,新型冠状病毒,拽出了国人十七年前模糊的回忆。那时我还住在矿山,读小学三年级。SARS爆发时大约是四月,大山深处的生活照常,与人交往照常,唯一不寻常的是每天都要量体温,填表格,向上汇报。知道北京非常严重,宛若空城,人人都戴口罩。知道钟先生是一个非常值得敬重的医生(十二月时还看了一个他的小纪录片)。知道SARS是一次灾难,一场瘟疫,但心里暗自在问,历史大抵不会重演?
二十二号上午,提醒阿公去镇上买些口罩。阿公骑着单车从枫亭镇回来,说镇上已有不少人在戴口罩。药店里口罩还有,价格好像也高了一些。下午和母亲戴上口罩去镇上逛超市,采购一些瓜子等零食,看到街头戴口罩的基本是年轻人。手机里已有不少段子和警告,仿佛一场大难前的狂欢。新闻上的数据正在飙升,一省一省逐一“点亮”,终于有些坐立不安,隐隐察觉新年的欢声笑语正在淡去。二十三号上午,一家人醒来,正在准备早饭。头在的早饭,一般一锅稀饭,阿嬷蒸的一大锅小红薯、小芋仔、炸好的海蛎饼、芋头片和包糯米陷的红团,除此之外,阿嬷会炒一大盘青菜——都是新鲜蔬菜,还加上前一天没吃完的荤菜。在这样一大桌丰盛的早餐前,电视里传来的是武汉封城的消息。
二零一四年,在大学二年级的春天,我曾经去过一次武汉。和大学同学坐过夜的绿皮火车,凌晨四点到达武汉,擅自闯入还未苏醒的城市,漫步两公里才找到旅馆。那时是清明节,武大的樱花已经凋落,长江的气息包裹三镇,清晨和同伴赶着去景区,公交车站台站着捧着热干面“过早”的上班族。中部城市自有一份热腾腾的气质,不那么精致,市民们语速很快,言语间仿佛带着一点辣椒的呛气。清明时节雨纷纷,一人站在黄鹤楼下,最终没有上楼,下午坐上去南昌的绿皮火车,一人在车上啃完一盒周黑鸭。关于这座城市的印象零零散散,来上海后,认识了好几位湖北人,曾和其中一位短暂交往过——他的一家人都住在武汉。
封城不是小事,疫情更是。仿佛历史正凝固在三代人的眼前,我们面面相觑。所有人开始禁足在家,即便是在这样一个偏远的东南村庄,确诊病例也相隔不到一公里。那个写着“頭寨”大石的入口处,开始被人为封住,年后的行程最终取消。网络上的信息开始铺天盖地涌来,如朋友所说,在舆论的狂欢里,依照惯性,隐约有些东西正在被撬动,或许撬开的是一些云天,或许撬开的还是撬板。庞大可以让痛苦和荒诞变得渺小和幽微,让改变在改变之前就被消化干净。很长一段时间,禁足在家的人们,就这些信息里浮浮沉沉。唯一能做的只有忍耐。既非医护工作者,无法去前线治病救人,也非社区工作者或新闻人员这样切实在为防疫做事的工作者,只有二三把文字,能表达的又太过有限——我写不了什么,或者我写什么都不重要。许多通过各式渠道记录下一切,武汉正在发生的一切,正凝固成视频里的镜头,作家笔下的文字,一声声呼救,一串串泣泪,一句句痛骂,一番番争吵……直至2月6日深夜,与亿万网友一起,看到了李医生逝世的消息。
头在的深夜清冷寂静,家人都在沉沉的梦乡。我为一个普通人的离开痛哭流涕,为自己的渺小感到愧怍。十七年前,有患者曾用“单向透明玻璃”来比喻苍天下的人世:苍天在人们前行的路上/用单向透明玻璃/将幸福的人与苦难的人分隔开。那个深夜,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在隔着玻璃看向我,亦或我们,我仿佛能望见那些眼睛,但其实看向的只是一面玻璃。
3.
取消了游神、祭祀、灯会、做寿等等一切活动,这大概是头在有史以来最冷清的一个春节。漫长的夜晚过后,阳光就光临了这栋房子,它们在上午时分经过门前空地,午后就溜走了。母亲表弟媳妇的娘家村庄靠近大海,常带来一批新鲜的海蛎。表弟媳妇就坐在自家门前翘海蛎,手法娴熟,海蛎肥美鲜嫩,母亲找她买下两袋。阿嬷说要给我做海蛎炒韭菜,就到门口的菜地割两把韭菜,洗净下了锅。物资充裕,干涸的却是身体。我从房子二楼杂物堆里翻出了小时候县城的一对羽毛球拍,一盒存放至少十五年的羽毛球,在一楼大厅里,尝试打起羽毛球。后来,在大厅打羽毛球,成了禁足在家为数不多的锻炼。只是需要小心,避免踩到阿嬷存放的蔬菜。
正月里天气晴好,几乎没有雨水。我跟着阿嬷去田里几次,帮她拔了萝卜,摘了豆角,择了香菜,挑了井水。田埂和树林深处有许多新奇的事物。比如田里的蚂蚁窝,藏在密密麻麻的小洞深处,我曾不小心一脚踩碎,看到惊慌失措的亿万头蚂蚁四处奔走。比如毫无预兆跳出狂吠的家狗,即便是被绳子拉着,也能将人吓一大跳。比如藏在树边的大黄牛,比如腾空而飞的番鸭,比如形状如腿的萝卜,比如颜色清白的木薯。
二月下旬,浓雾中现出了一点曙光。头在零感染,整片村落都零感染。村人的走动开始频繁了,上午门前的空地,开始有亲戚搬着椅子,坐在一起闲聊。有一天傍晚,大厅里飞进了一只蝙蝠,噼里啪吧在厅顶上乱窜。阿公急忙站起来,挥着帽子赶它出去。我没看清它的身影,最初以为是一只冒失的小鸟,听到“蝙蝠”二字时,吓得抱头鼠窜,大惊失色。尖叫声里有比恐惧更复杂的情绪。晚饭时,阿嬷说,附近有蝙蝠窝,蝙蝠有时候会白天飞进房间里藏着,夜里灯亮,就飞出来吃蚊子。它们吃蚊子,没关系的。阿嬷在安慰我。并且蝙蝠飞进家门,意味着“福”临门。在头在,人与这样一个灾难的疑似传播者正和谐共存着。
众人开始舒展筋骨,甚至轻松谈论起蝙蝠。我拉上母亲去河边散步,沿着河道走向镇上。“低眉谢绝您入村,花开春暖您再来。”室内的空气中散着酒精的味道,仿佛倾全力织出的一个网。一场与看不见的陌生的病毒的战斗,十几亿人深入到每个角落的组合和运作,构成了一个悲壮的形状,置于网中,头在是一个渺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小点。
冬天快结束的信号渐渐清晰,我们要离开头在了。上大学后,每次离开阿嬷时,她都会偷偷抹眼泪。这次在头在住了一个月有余,是12年后,和她呆在一起最长的一次。我又一次和阿嬷朝夕相处,同她去田里,同她打羽毛球,同她吃三餐。她接近八十岁了,身体硬朗,饭量好,声音响亮。这一次我临走时,阿嬷先是声音哽咽,而后眼眶红红。一起等车时,她突然抱住我,往我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她说:“阿嬷就希望你一辈子痛快,不要吃苦。”
头在也是一张网,春回大地,它在托起万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