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帕米尔纪行|首途
喀什

值机的时候,我特意选了飞机右舷的窗边位置。从乌鲁木齐到喀什的航线上,如果运气好,我或许能在航线右侧一睹托木尔峰与汗·腾格里峰的雄姿。可惜天公不作美,彤云层层,如万山重叠。偶尔云散,朦朦胧胧之中,瞥见天山群峰如波涛汇聚,其间冰川蜿蜒,绵亘无尽。

飞机进入云层之中,虽然窗外白茫茫一片无甚新奇,倒是意料之外见到了日晕。

终于在飞机就要落地的时候,云隙间开出一扇天窗,我只看到碧蓝的天穹,太阳仍隐藏在更高远的幕后云端。日光穿过云间有如利剑,斑斑驳驳地射在了喀什噶尔河宽广的河滩上,阴阳分明的界线分割了粗犷的土地。视线所不及处,黄沙迷蒙,云暗天低。

河流是大地血脉,萦回曲折,肆意又温柔,蜿蜒流过青葱的阡陌田畴。在我脚下仿佛触手可及的地方,道路纵横交通,行道树笔直,房舍整齐沿路而建,农田深深浅浅,像无数马赛克拼接镶嵌。更远的地方是被千沟万壑冲刷切割的裸地,破碎荒凉。我们与沙尘几乎同时降落在机场——到喀什了。

飞机上呼报地面气温25℃,走出航站楼之后却深感凉意。干燥的大风裹挟弥漫的尘沙,混合着一股隐约的土腥味,吹得一树白杨叶统统翻出了浅色的背面,无奈地风中凌乱。几颗硕大的雨滴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我以为骤雨即至,但也就那么几滴。习惯了东南沿海的湿热炎夏,喀什的25℃让我难以置信,这简直是在浙江15℃时才有的凉爽!

非常遗憾,在喀什我几乎没用相机,没有留下什么照片;反而把对我而言极有纪念意义的相机热靴盖遗失在了喀什。我安慰自己,这是冥冥之中老天要我与喀什产生的联系:匆匆一瞥,待日后重返喀什噶尔。
喀什本身就是写不尽的,我真想流连此地,我心中万端思绪,一遍遍体会当下的感觉——我确实到达了喀什,我正漫步在古老土地上古老城市的街头!无数故事传奇中的人物曾像我现在一样站在这座城市中,无数我景仰的先贤曾来过这迷人的地方,历史和现实在想象中相遇,这多神奇!但对于比喀什更为遥远的帕米尔高原,喀什也只是一个起点,只能作为往后重访的主题了。
此行并非当下中文语境中的“旅游”——可以称之为“旅行”,在此种意义上类似斯文·赫定穿越亚洲腹地的旅途——我们在喀什短短一宿,未曾进入已为景区的“喀什噶尔老城”,也并未去参观著名的艾提尕尔清真寺与阿帕克霍加墓。即便在他处,我们也只是难得停留在专为观光客们驻足而设计的所谓“景点”。故而,那些电视宣传片、观光客的网络游记或是其他渠道带来的“异域风情”,实则并未给我留下过多的印象。固然我无法同当地人一样以本土视角来理解,但反复与当地机关、居民打交道的经历(与基层公务人员接触尤其之多),至少能够使我穿透地方上尽力想要给游客们展现出来的面貌,如管中窥豹一般地探得一些更加隐秘、平常,更接近实际生活的印象。
短短一夜,我们无暇领略风流无尽的喀什老城。漫长的飞行后一顿饱餐,已是内地将近午夜的时分,喀什的街道仍是入夜后不久的光景。在返回宾馆的途中,我们去药店买了各种应急药品,包括防止干裂的凡士林。次日清早,最后的物品——采样用的大锤——也买到了。于是在干燥清冷的空气中,我们与喀什作别,沿着314国道,一路向西南,向深切的河谷,向抬升的雪山,向高原,向帕米尔启程。
“西域风情”
何谓西域风情?不是内亚风格的建筑,不是富有魅力的舞蹈,不是烤包子羊肉串肉抓饭,也不是卖串人“羊肉串味”的汉语。虽说同在国境之中,西域内陆之与远隔万里的东南沿海,最最不同之处,乃无时无刻都能感受到的安全感。这种安全保障是全面的,根植于生活,深入到每一处角落。西域人民的感受恐怕甚于我之百倍吧!在喀什机场,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了防暴叉——犹如此形状:“)----(”,手执其中,两端叉人。在停车场卸下行李后,我和两位师兄一路小跑把行李推车推回航站楼,几位身着制服的安保人员(或许是po·lice?)立刻警觉,手握防暴叉出动,朝我们跑来。我们并未在意,把推车停在了出门的廊下,而他们看到我们只是推回推车也就立刻停下了脚步,似乎松了一大口气——好一会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们三人推车跑向航站楼,无意之间就像冲击机场的可疑人员!
如此“西域风情”,我虽然早已在网上听闻过,但切身体会毕竟另有一番滋味。真庆幸,无缘体验防暴叉。但我很难说,喀什机场的小小的插曲,究竟能否或是多大程度上反映了西域社会十数年来的紧绷状态,毕竟我踏上喀什的地面不过半小时,我无法未卜先知日后的半个多月,我们将更加深刻地体验到这种别样独特的“西域风情”:我们将在路途中无数次遇到检查站,必须不厌其烦地验明身份;我们将在深夜的泽普街头遇到全副武装的巡逻po·lice(他们很友善);我们将不得不在寄快递的时候拆开所有封好的样品并逐个安全检查;我们将见到各种路障重重、守卫森严或是高墙铁网厚门的机关建筑;我们将不得不直面各种官僚体系的最底层,有如K面对永远进不去的城堡。当然还有无处不在的头像和标语,出现频率最高的字眼除了Party,就是“感恩”,并且我大概永远记住了这个比喻:各民族像石榴子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尽力避免做出一种带有强烈情绪的陈述,但又无法在经历了种种荒诞不经并且难以明言的现实之后能够彻底地抽离出事件而以清醒旁观者的视角重新审视之。从西域回来之后,当我谈起西行经历,总有人要表达一番对于西域形势的担忧,或是希望求得我以亲身经历来确认他们关于西域“乱”的印象。而我总是告诉他们,西域之“安全”(并不完全等同于安定),可谓亘古未有,冠绝神州了。我们所见的西域,各项事业总是在朝前发展(扶贫努力不可谓不大);我们所接触的本地居民,总也是善良真诚(在塔什库尔干河谷中夜宿塔吉克人家,毕生难忘)。但是,为了换来目下种种欣欣向荣的稳定局面,西域人民承受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尽管不曾深入了解,但我也能看出一些端倪——当然,这也是不可明说的。而这种牺牲与稳定于长远时间中之究竟意义几何,绝非时下一句两句可以概括预测。
西域之现代化,我意方方面面的现代化(正常化都殊为不易,遑论现代化?),真可谓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