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雅贝斯：场域的多样性（选自《相似之书》第一卷《相似之书》）

他说：“相似于自我，并不是某种反常的模仿乐趣，而是一种颠覆行为，是自然和灵性的雄性颠覆的展示。

“犹太人毕生致力于与书的完美相似。”

鲁祖姆拉比说：“我发现在所有民族中，犹太民族最具颠覆性，千百年来，犹太民族能逃脱灭绝的厄运，均拜这种颠覆性所赐，他们正是以此来自觉地呼唤对书的忠诚的。

“没有人能像犹太人那样致力于正确的阅读。没有人能比犹太人更懂得书写只是撤回已写就的东西，以便惠及时下的写作；他的忠诚无非是对未来的忠诚。”

阿萨亚斯拉比说：“犹太人的灵魂，其白若纸。纸页上，我们曲折断续的漂泊就印制在失去场域的字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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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阅读都是对一个陌生场域的阅读，是对一个最初场域的阅读。

戴维拉比说：“上帝曾在不同的场域三次向摩西现身。每句话语都守护着这片场域。

“书同样拥有自己的场域，但大多数特征并不明显。不过，这个场域乍看上去很可能是字词的中意之选，并以此作为向某个其眷恋的场域——或许是让它魂牵梦萦的故土——的回归。即便一个词语也会狐死首丘。这种选择只要不是心血来潮，那么它对书之追求、书之发展就意义重大。

“问题是，谁有权为书选择场域？”

戴科阿拉比回答说：“书并无场域。所以不需要选择。但有上千个场域阻挠选择。每个字母都是场域的某种私密的布局。我们在书写中所能做的，就是把每个字母的场域告知字词，把四处飘零的词语场域告知书。自从出埃及以来，犹太人就是藉此找到犹太人的。犹太人的每个祖国都只是同一片分离的故土，他们通过聚集起来完成书而复归一统。

“因此，书写其实就是重复确认每个位于特定场域的字母及其归属的工作，这些字母始终戒慎戒惧，直至其进入书中，而书也重新聚集起无限的场域：哦，那便是应许之地，是全部的应许。”

（泽迈尔拉比写道：“字母中有一个字母是我实实在在的祖国。每当我在一个词语中发现它时——不必说我已发现过两三次——我都幸福得发抖。哦，兄弟们，作为没有土地的民族，请不要再说我们是来自这个或那个国家，而应当说我们是来自这个或那个字母，因为世界就是我们的书。”

加兹特拉比则说：“字母表中的每个字母的形象都可谓一片土地。我们阅读的是同一个祖国。”）

你走进书里，穿越词语，走过一个个场域。

你不会再逐个细数你的惊喜、断裂、喜悦和失望。

他说：“我死亡的场域众多。我会逐个提及和书写它们。”

有人回答他说：“你说到的、写到的某个唯一的场域，它已涵盖了所有场域，如一秒钟里栖息着所有此前的每一秒、如书里栖息着早已写就的每本书一样。”

舍姆里拉比写道：“我谈的是一颗沙粒与另一颗沙粒之间虚假的相似，谈的是痛苦与痛苦、欢乐与欢乐之间虚假的相似。万物无相似：宇宙与上帝之间的相似等同于一切与虚无之间的相似，如虚无打扮成一切、一切打扮成虚无。”

他又说道：“如果说我们看不到上帝，那是因为你在一切里寻找祂时，祂在虚无里；而当你以为在虚无里看到祂时，祂却在一切里。但是，”他接着说道，“我们的双眼既然无法拥抱一切，也就无法拥抱虚无，因为虚无无非是空无的一切。”

他的一个弟子对此回应道：“一切相似于一切，而虚无相似于虚无。

“所以说，无论是一切还是虚无，二者皆不存在，我们看到的只是两种相似得无法想象的事物：乔装成一切的一切和打扮成虚无的虚无。

“所以说，上帝只能是被揭示出脸的某张缺席的脸，是非相似之于相似的非相似这样一种复杂的关系，有如光的一堵厚墙之于其清澈的对应物的关系。”

萨班拉比说：“上帝的完美即是上帝摆脱了自身之完美的形象。完美拒绝相似。”

哈巴邦拉比说：“惟有上帝不知相似。在所有与祂相似之物的中心，祂就是那个非相似。祂是非相似所指定、作为众多无效相似之相似的多重相似，如折射出空无的空无。

“因此，在虚无相似于虚无之地，一切相似于一切之地，上帝相似于上帝。

“正因为如此，当上帝炫耀祂的一统的多样性时，说的便是虚无与虚无的相似和一切与一切的相似。”

（莫斯理拉比说：“向希伯来子民传授十诫之时，摩西可曾想到过这些子民正满怀虔敬的激情，试图打探雅赫维是否还写过其他词语，就像上帝沉默的意志只是邀约这些特殊的子民以与之相似的人的话语弥补神圣话语的缺席？”）

阿尔谢拉比说：“相似是书昭告废除的形象的一个形象，举止的一个举止，话语的一个话语，沉默的一个沉默。

“因此，任何时候都不存在一部相似的书。”

他又补充道：“凡相似在事实上存在的地方，书之成为书便会遭遇天大的困难，这种情形难道不是与最终想成为犹太人的犹太人的遭际如出一辙么？”

玛苏莱斯拉比则说：“从某些方面看，我们可以把犹太教视为某种夜半的执著书写，彼时，虽然所有书写都已渐行消隐，但犹太教却因其内在的品德而具有世代赓续的清醒耐心——这是犹太教最显著的特征。”

（塔拉赫拉比写道：“犹太式话语并不存在。只有一种诘问的、期待的、为问题而备的话语存在。面对强势的话语——威权的、充满敌意的大多数人的话语——存在着一种无声的话语。面对上帝——我指的是犹太人与上帝的关系——存在着一种隽永的话语。对我而言，所有这些话语其实只是一句唯一的话语，我之所以将其称为犹太式话语，是因为它来自于我们最原始的诘问，而该话语又以其多元性见证了我们的自由和反抗。”

他又在其他地方写道：“反抗不也是顺从的一种遽然爆发的形式么？

“过去，我们对所有人唯命是从，如今，请让我们只听从自己的内心。过去，我们对万事每事必依，如今，请让我们只听命于虚无。顺从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我们今天要自觉地奋起反抗这种顺从。”）

流浪中的书写——不限于某地的书写，而是字母与字母重新聚首而激活的所有场域——如今已在其自身焦渴的荒漠中干涸。每一颗粒沙都在为这片荒凉的、已成为其自然家园的区域代言，但每一颗粒沙都死于烈日炙烤下那孤独而持续的死亡。

书写为这些被遗弃的场域哭泣，泪流成河，化为墨汁：泪水，便是犹太人的墨汁。

哈苏恩拉比曾经写道：“地球上的每一小块土地，无论最富庶还是最贫瘠的，都曾通过书的形式，将相貌、性情、存在与生活的理性赋予犹太人。但也随之成为犹太人与生俱来的怀旧、不安和痛苦的生活方式的酵母，这些都无疑与其他民族相同，但他们仍绷紧神经，在非场域的闪烁星座中认出一个预留下来的场域。”

于凯尔曾在日记中写道：“犹太人与犹太人之间的相似，可以用熊熊烈焰的宇宙和劫后余灰的宇宙之间的相似进行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