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桌情景·六】草莓汤和不可战胜的秋裤
4月下旬,草莓总算滚滚而来了!
我是《冰雪奇缘》里Elsa那样的体质,每年有一半多的时间都在用寒冰掌害人害己。就算可以穿成个球烤火,终究是不自由。
眼下,暖和的日子来了。草莓是一切美好的序曲,瓜果梨桃都排在后头,漂漂亮亮地等着呢。我将甩掉笨重的大棉袄,从一头熊变成天上轻飘飘的云。
第一茬草莓个儿小,不均匀,伸胳膊拉胯,全都个性非凡。我妈努力挑出那些长相周正,绿蒂完整的家伙。再从中精选匀称、美丽的给我直接吃。放学回家一开门,茶几上已有一盆洗好的果子——这幅画是我对季节最直观的感知,我一次次推开门,一次次看到不一样的果子。这种日子,连进门喊的那声“妈”都比平时响亮。为娘的战斗经验丰富,会立刻在厨房劈头警告:草莓饭后再吃!
那些没有出现在洗好的草莓队伍里的“老弱病残”,当晚就被去了蒂,丢进锅里,变成接替红果酪的春夏特饮——草莓汤。草莓汤和红果酪是同一个配方,放了冰糖加水熬制而成。可为什么草莓汤是汤,红果酪叫酪?大概因为草莓水分更多,煮不出那种半粘稠的状态。草莓也没有压倒性的酸,所以放得冰糖更少。
鲜草莓吃光了,妈妈告诉我:下午上学前记得拿冰箱里的草莓汤——天暖了,冷饮的禁令解除了。

草莓汤比红果酪更具芬芳,生着时候就比山楂香嘛。草莓被煮得褪了色,变成淡淡的粉。它们把汤汁染得妖娆娇俏,放在玻璃瓶里,柔和清亮,被下午的太阳映得红光熠熠。草莓的身体懒洋洋得待不住,左右流动。吃的时候,又感到一种滑溜溜的韧性,不好嚼,很容易就囫囵咽下去了。我喜欢努力寻找那些芝麻似的小粒粒(小时候我真的以为那些是后撒上去的芝麻),它们不易被捉住,叫人咬牙切齿。如果用了窄口瓶,妈妈就不把草莓盛进去,大概是怕我吸进去呛着。
带着草莓汤,连最讨厌的课也变得可以忍耐些。我在嘈杂的课间打开瓶盖,呃,是试图打开。我妈总怕路上洒出来,拧得过于结实。我求助后排的男生。
他说,哟,这啥,洗头膏?(好吧,我承认那个瓶子和颜色确实很像“蜂花”牌洗发水)
你才喝洗头膏,滚。
他嬉皮笑脸:给你打开得给我尝尝吧?
千万个不甘心,奈何求人志短。他眉头打结使劲儿:哇噻,你妈劲儿真大。拧开了!
少废话!我赶紧抢过来,嫌弃地用杯子盖儿给他倒一点儿。这位兄弟如八戒食人参果,刘姥姥品茄子,仰脖一干,咂咂嘴:哇,你们家洗头膏还挺好喝。
我一步失足,不想“洗头膏”从此美名远播,惠及八方。黑市上开始流传这样的谣言,只要你有容器(比如自己水壶的盖子),就可到三班讨得一杯艳若桃李的神秘饮料。因为看不到草莓,这红光闪烁的汁水令人颇感神秘,一时间询问者众多。如此不期的市场需求使我虚荣又困扰。
尤其是下午的体育课课后,大家都口渴不已,我在众目睽睽下举瓶畅饮那自家里冰箱拿出、过了一节课温度正正好的清甜草莓汤时,总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置苍生于水火独享清凉般的莫名愧疚。我只好开始“布施周边”,前后桌方圆两排人马,至少是都拿着他们的小杯子尝过了我的洗头膏儿。
固然心疼不已,亦颇感荣耀。我像一个布道的圣者,播撒着雨露。我大气非凡,皆因心怀信仰。从4月的这一天起,我只在乎一件事——夏天,热切地盼望夏天,等待夏天。夏天就是我的福音书。

夏天使我解冻、复苏、感到尊严和舒坦。夏天是晴朗的天气里透过炸裂阳光看到的脸上的白色绒毛,具有透明感,懒懒的,微微颤抖。它使我也飘起来,变成一种没有具象的软和东西,轻快而无忧虑。
可你若以为夏天就这样唾手可得便大错特错。因为从这一日起,连同对夏天的企盼一起开始的,将是一场难如登天的战斗。是的,它的名字叫做《为脱秋裤跟妈斗智斗勇史》。对我而言,没有感受到单裤贴在皮肤上那爽快的触感,夏天就还没有来。大学以前,我的人生一半都由秋裤斗争史写就。当然,它也是一部屡战屡败的历史。
当天气预报说要升温时,我就开始蠢蠢欲动:妈,我们班同学都不穿棉袄了。人家是人家!还得变天呢,你别瞎抖搂着(北方方言:受凉)。
我痛恨发明“春捂秋冻”的人。
在我妈看来,世界危机四伏,我时刻暴露在“抖搂”的风险之中。五岁以前,我们家平房老屋的对门大娘很喜欢我,爱喊我过去玩,老给我吃好吃的。每次那“交接”孩子的仪式令人咂舌:我妈与大娘事先说好,然后回屋把我裹成个蚕蛹。接着,预备——开门,嗖!这边举出蚕宝宝,那边立马接收,飞速捞进炉子通红的暖屋之中。

这中间,不过两米路。
我总是在其他小孩已经单裤单褂地疯跑之时,依旧裹着三重保暖的“小护士”秋裤,还得穿棉袄。最多敞开怀儿,吊儿郎当地走在路上。我手插裤兜,想做潇洒状,可里面那条肥而怂的秋裤使人气馁。我知道,我依然走不出气势,因为秋裤缠身。
更令我情难以堪的,是穿秋裤套裙子的可怕造型。我妈对裙子和对秋裤一样执着,这两种可怕的结合就是影集里那些无法抹去的黑历史的来源。幼儿的我在花丛前,柳树下,湖水边,草丛里,穿着各色的纱裙、布裙、蓬蓬裙、背带裙,那些小裙子下露出层叠如罗锤的秋裤,套着销魂的及膝短袜,脚上蹬着红色丁字皮鞋或是粉色的塑料凉鞋。我曾经很认真地问我妈为啥要给我这样穿,她对我的质疑感到不满:好看!

上学以后,很难不被衣衫轻薄的同学们刺激。我开始三天两头去试探我妈,明知并没有用。她必须要在温度反复好几个来回,几乎连续一周暖阳高照,气温窜到适合背心短裤之后,才会带有保留地开始对我逐渐放行,比如先从某天下午不穿秋裤开始。
这种讨价还价充斥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其实不管怎么斗争,秋裤都差不多是在好几茬草莓都吃完之后才能彻底甩掉。吃下去的草莓都长了腿,它们柔软的身体在我心里打滚儿、弹跳,跟我一起撒着欢地、不耐烦地等待彻底脱掉秋裤的那一天。
我又着急,又欢喜,我不知道夏天有什么等着我,我只是日日夜夜地等待着夏天。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 MoviebleFeast

众号ID: MoviebleFea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