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桌情景·五】红果酪|酸到深处有点儿甜
我们家有两样经久不衰的“甜品”,就是红果酪和草莓汤,它们是冬天的色彩和夏天的预告。
先说红果酪吧。
红果就是山楂,年末是新鲜山楂下树的时节,大颗大颗浑圆鲜红的山楂,咕噜咕噜地滚落下来。我觉得山楂不符合我对水果的定义,因为它没啥“水”,但是在新鲜水果匮乏的秋冬季节,也能啃上一堆。欧洲好像没有山楂,讲出来亦无人识,更不要说山楂羹、山楂片儿这类经典消食零嘴儿,以及我唯一“喜欢吃的药”,蜜蜡大山楂丸了。
山楂有点像西洋的醋栗、覆盆子、树莓等一众“红色水果”,是万用的点缀、调味果子。山楂颜色讨喜,果肉厚实,似乎还常常被唤作酸楂,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这绝对名副其实,甭管做成什么吃食,它总得跟大量的糖结伴出场才行。而我小时能生啃山楂,酸得一旁的大人们无法直视。除了酸,还有点面,有果香。在我看来,山楂是最具有中国北方意象的果子。
我们家对红果酪的执念跟笃信山楂消食化瘀的特性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相当于一剂甜品版大山楂丸。每当我妈发现我舌苔厚、脸发黄、不爱吃饭,就会忧心忡忡地自言自语“这孩子食火,不消化了!”
隔天家里就有一袋新鲜的山楂。晚上,妈妈伴随着“做人最紧要就是开心”的港剧,把洗净的山楂拿小刀劈开、去核,还要把屁股上黑色的部分挖干净。一劈两半的山楂露出淡橘色的果肉,挖掉果核的地方留下几个浅浅的坑,像朵小小的梅花。这个工作看似休闲,其实非常耗人。我小时不觉得,一边似懂非懂跟着我妈看洋气港剧里的爱恨情仇,一边不停抠两颗半拉的果子啃。自己生活以后心血来潮做过几次山楂酱,处理果子到半夜,整个人变得杀气腾腾,挖核挖到想要自残。

去了核的山楂浸在水里煮,加入大把的冰糖,白糖也可以,但不如冰糖清甜,家里好像一次也没做过白糖的。结实的果肉不断被软化,一部分就融进汁水里去了。直到汤汁呈现蜂蜜般粘稠的状态,就关火,等着它晾凉。
这个过程中,厨房里渐渐被热腾腾的酸甜气息充满,非常诱人。我假装学习中间休息,总爱过去溜达两圈儿。真希望一煮好就可以吃到,但是烫嘴不说,还很酸。中途妈妈会拿小勺舀出来尝酸甜。本身味道不冲的果子,糖放多了大抵会被单纯的甜盖住,很不好掌握。山楂因为真够酸,倒是无此忧虑。撒了欢儿地放,多半也还能得到酸甜而有层次的口味。
叫“酪”大概是因为山楂的质地很厚实,熬出来的汤汁十分绵密黏乎。但酪这个字叫人想到乳酪那样的固体,我家的红果酪其实并不是那样,而是粘稠的液体状,表面莹莹透亮。
据说家里最先做的是姥爷(喔,姥爷登场了)。姥姥下放五七干校的三年里,姥爷带着三个孩子过活。老舅当年年纪最小,感冒发烧的时候,姥爷就拿红果和冰糖,在小铝锅里熬成酸酸甜甜的果子羹,给老舅吃。妈妈是长姐,当时只有眼馋的份儿,至今耿耿于怀。
到我这儿,红果酪已成传家甜品,是一种最日常不过的存在了。每到初冬,姥姥家、我们家和两个舅舅家里都会做。在家里刚放下一碗,去串门,舅妈又给端上一碗。我们家保留的酸味最多,姥姥家的偏甜。
因为天气凉,妈妈也不放冰箱,只把小锅搁到阳台上。几日还未吃完的话,她就再煮开一次。那时灶台在阳台上,她穿墨绿棉坎肩站在那里缓慢地搅动那盛着红果酪的小锅,头顶只有抽油烟机的小黄灯。

厨房里再次流动着暖热的酸甜气息。一小会儿,阳台和餐厅之间的玻璃门就铺上了水蒸气,妈妈的影子也变得模糊了。我探头出去看看好了没,会被吼“没穿衣服赶紧进屋”。
红果酪的汁水偏粉红色,像慕斯的质地,但又粘稠多情,挑一勺,拉出长长的线。每天,妈妈会盛出来一小碗,放在暖气台子上,等它暖了才给吃。我央求,就凉着吃一口好吗?她有时铁面无私,有时同流合污,跟我一起吞两口凉的——爽哉!刚从屋外拿进来冰得扎牙,像喝化开的冰棍儿似的,不过尝不出酸味了,吃完一碗,嘴巴黏黏的,舌头也鲜红,我总乐于无聊地对镜欣赏。

秋末冬初的日子最难捱,暖气还没来,屋子像冰窖一样。但我的小屋有电暖气,关起门来做功课,暖烘烘的。有时我正在走神,垫着数学题看小说,或是画小人儿“设计服装”,这当儿被送来一碗红果酪,会因为做贼心虚而吓一跳。赶忙接过来,放在胡写乱画的纸上,故意让红色的汁水滴上去,氤氲开,盖住刚画的古装美女。
红果酪吃过整个冬天,一沓子本该拿来演算的草稿纸也给画满了各种小人儿:穿西装的OL,美人尖儿的白娘子,还有梳旗头的娘娘,楼兰国的公主。她们头上环绕着解不开的立体几何,脚下踩着头大的重力分析,上面还斑斑驳驳的,净是红果酪汁水的痕迹。有几页黏在了一起,试图撕开,结果给美女的脑袋撕掉了一半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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