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长跑,长跑的语言
语言和长跑这两件事,在我的生活中一直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我常常觉得两者之间有一种妙不可言的互通之感,语言的学习像是一场没有终点的长跑,而长跑似乎是一种无声的语言,在跑者与身体、自我、环境、甚至世界之间促成一段难得的对话。
我从大一开始学习各种语言,至今竟已有七年的时间。这段历程可以说收获颇丰,也可以说收效甚微。毕竟人生很难说真的存在毫无价值的经历,多多少少我们都会从中有所收获。有些可以说是成就,有些则可以归为经历与体验,总之他们都丰富了生命。对于每一种语言的开始,我都抱着不同的目的或者兴趣,但大多数时候是出于冲动,而不是为了前途所做的精打细算。我所接触的第一门语言——日语,完全出于电影《一轮明月》中李叔同与其日本妻子相遇的场景的美感。很快我就联系到了学校附近的一个日语培训学校,在那里利用每周末的两天学完了N5阶段,但之后就不了了之了。多年之后,有一段时间突然对日本电影很感兴趣,遂重拾书本准备继续上路,却发现自己又得从五十音开始学起。不得不说,语言在变为本能之前,停滞就等于荒废。
像这样的遭遇在过去的几年内真的数不胜数。我曾花了很大的力气学阿拉伯语,那套文字体系并不容易掌握,但当我度过了第一阶段后又随即把目光投向了波斯语、乌尔都语。当这些语言都浅尝辄止之后,又把目光投向了不同的语言体系,去学习书写希伯来语、印地语等等。当对非洲产生兴趣的时候,又去学了斯瓦西里语。前前后后加起来我差不多不同程度地学习了二十余种语言,但最终我所熟悉的只剩一些欧洲主流语言,其他的像是随风而去,早被抛在了脑后。这种心态像极了小孩子对于玩具的态度,只要有新的玩具,就会立马扔下旧的去玩新的。当然新的最终也会变成旧的,被扔在角落里不再问津。
我的整个本科时代就像是我的语言世界里经历的幼儿期一样,论及积累与熟稔,真的羞于说自己学过。但我并不否认这种幼稚的心态带给我的另一面收获,那种幼稚而单纯的好奇心无疑为我打开了几乎全世界文化的窗口。语言说白了就是对话的工具,这种对话不仅限于口头的交流,还在于它打通了我们与另一个世界的几乎所有的联络,文化的、经济的、制度的、自然的,方方面面都是。虽然我并不全然掌握了这些语言,但这种热情早就漫出了语言本身,过渡到了对其他方方面面的好奇。我因此听了很多不同国家的音乐,看了许多不同文化的电影, 读了不同背景的文学,了解了这个世界无比多元的风俗与制度,指着世界地图我就能说出各国的历史、民族、传说。语言扩宽了我与世界的联系,也为我做了最基本的文化启蒙,这应该感谢那些泛滥的好奇心,当然更应该归功于语言的这个支点。
语言的学习确实好比跑步,孩童期旺盛的精力可以让我们随时奔跑,而且满怀兴奋,却漫无目的。但没听过哪个孩子跑马拉松的,长跑对于非专业人士来说,是成熟之后才会有意愿去做的事。因为相比毫无目的的疯跑,长跑显然让我们获益更多,也体悟更深。这个觉悟也许有些人一开始就有,但我属于知道道理还是没有做到的人。毕业后我到德国读硕士,其实在此之前我已经学了三年的德语,虽没有考取证书,但也有了很不错的水平。然而因为我读了英语授课的项目,德语反而在他的主场被冷落了。英语的运用甚至超出了学术场景,在生活中我也是能用英语的时候就不用德语。这让我的德语水平在德国这片最适合精进的土地上反而遭遇了退步。但对语言的不深入了解,就谈不上对一个社会和文化真正的深入体悟,因为所有的信息还是来源于其他语言通道,很多文化的成分已经在这一过程中被过滤。后来因为去瑞士和奥地利旅行,看到很多德语在不同国家的差异化用法。又因德语口语的问题在一次面试中失利,这让我下决心我该对德语来一场坚持不懈的长跑。
几个月来我一直每天坚持翻译德语原著文章,并且从其中学习“活的”词汇,我很高兴现在自己的语言耐力终于有了一些长进。而这种长跑也确实没有白费功夫,前两天我翻出本科时期买的德语原版书。当时也是通过翻译原著学习,但从笔迹就可以看出在四五页之后就没有再继续下去了,前面倒是词汇意思标得密密麻麻。现在看发现已经基本不再需要借助字典,虽然还是有生词,但相比那些密密麻麻,书已经可以变得很“干净”了,这主要还是得益于之前一直坚持翻译其他原著书。想起我们学习汉语的历程,其实在我们从家人这里学会了吃喝跑跳这些最基本的词汇之后,我们的复杂汉语都是在一篇篇文学课文中学来的,而不是根据严格的语法编好的“课文”里学来的。因此,今早接触原著,并且坚持不懈地去翻译,至少对我来说是最自然的方法。基于我法语的“小孩子”水平,我已准备好莫泊桑的《项链》和《羊脂球》两个短篇以做精进。但无论如何,要想与另一种文化的联系越深,就越需要让语言的学习变成一场永无终点的长跑。
长跑最开始的意义是锻炼身体,增强体能。但随着跑步里程的一点点增加,会发现锻炼只是它最基本的意义。在长跑的过程中,在不同的长度,不同的环境,我们的体能、心理都会有不同的反应。而与自己身体、意志、精神的对话,便让长跑本身变为一种与自己沟通的语言。如果沟通成功,人与自己便可达成某种和解,以一种自然的方式拓宽自己的边界。如果沟通困难,则可能随时止步,懊恼并泄气地返回。
我的长跑历程有两段突出的记忆。第一段是高三的时候,我每天午夜十二点去家旁边的体育场田径跑道跑五公里,那时候没有Keep这些软件,我固定地跑十二圈半,并在最后半圈进行冲刺。由于那个时候几乎不可能有人在那里,所以我经常在冲刺的那半圈大喊大叫。有时候我也在迈过终点时大叫,总认为那是我意志的胜利,体力在其中贡献多少我并不关心。第二天我仍旧五点多起床,加上一天到晚的复习,直到午夜雷打不动的长跑,作为自己一天下来意志坚挺的总结。
第二段是我刚到德国那个冬天,我在圣诞后第三次搬家,搬到了一个几乎没有暖气的房间,即便在房间我也要穿着羽绒服才能稍微感到一些热度。加上初到异国,很多方面还没有适应,也没有交到要好的朋友。因此,整日生活在一个“冰库”里,我感到我在慢慢地滑向抑郁的危险的境地。这个时候我决定用跑步来重拾精神,好在我住在河边,有一个很好的跑步环境。从此一直到二月,我都坚持每天交替跑5公里和10公里。在严寒的户外长跑更加考验意志与精神,即便在热身充分的条件下,脚踝部分也常常在2公里左右处变得几乎僵硬。接下来的2公里最是痛苦,几乎像带着夹板跑步,疼痛难忍,但过了之后筋骨似乎又会活络回来。呼吸不好也常常致使腹部疼痛,但这些都是跑者需要与身体和精神进行的对话,如何说服他们继续下去,是这门语言的沟通中最重要的内容。除夕那天我临时决定跑19公里,虽然想想还是有点发憷,但等到那天来临时还是换上了衣服就上路了。这个习惯被保持到了下一年,冬天20公里的长跑并不容易,最后3公里我几乎全靠着意志往前甩腿。但我决定将这个传统保持下去,因为跑得越长,我跟自己的对话就越深,也越信任自己。
幼稚期漫无目的的兴趣带我认识了很多新鲜多彩的世界,但很多浅尝辄止。但随着语言年龄的增长,最终的收获是:剩下的时光,我必须以长跑的姿势,脚踏实地的继续语言的旅途。最终我会与那些被遗忘在角落的老朋友一一重逢,但必须是在一条孤独的长跑大道上。而长跑这种链接了我与自己的语言,同样需要我以“长跑”的方式继续下去,跑得越长,坚持得越久,我与自己就越彼此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