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时间(一)|连载(1-3)
1
闹钟响起,五点半。我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揉了揉额头,准备出门。打开房门,一阵热浪。
走到家附近的菜市场,要花三分钟。这个时间,有些摊位已经要收摊了,似乎菜也没有早上的新鲜。但我没有办法,在太阳将落未落之前,我没有走出家门的勇气,不然我会像一支香草冰淇淋一样融化,变成我们小区永恒的一滴泪。何况,我也看不出菜到底新不新鲜。
我熟练地走到右手边第七个摊位,捡起四个西红柿,一把小葱,递给摊主称重,然后递给她十块钱。摊主是个年轻姑娘,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我在心里偷偷叫她阿七。阿七找回来一块二,笑着说,慢走。一张纸币和两枚硬币都干干净净,我很开心。
我非常喜欢阿七。她很安静,没人买菜的时候就安静地坐着看手机,不会嗑着瓜子和旁边的人大声聊天。我不讨厌热热闹闹的烟火气,可是离得太近会让我害怕,她们的呼吸都让我觉得,哦,太炽烈了,我的皮肤被灼伤了!我觉得我很容易被太有能量的人吞噬。这个世界上,小王是唯一的例外——我们后面再讲。
第一次来买菜的时候,我挑了离正门最近的摊位,可是我的手机信号突然很差,扫不出来付款的二维码。身边人来人往,我站在那里无比挡害,尴尬极了,于是我努力和摊主解释,呃,信号突然不好,嗯,在扫了,啊,应该马上就好了,还配以丰富的肢体动作,表现出我催促手机信号的努力。最后我在中年摊主面无表情的注视下溃不成军,只能说句抱歉落荒而逃,在家里闷了整整三天才敢重新出门见人。后来,我换了一些纸币专门买菜用,每次去菜市场都换一个门进,绕着那个位置走。
阿七不一样,阿七时时刻刻都让我觉得很舒服。有一次,我指着一把细嫩深绿的蔬菜问她“小葱多少钱”,她怜爱又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真诚、温和又坚定的语气轻轻告诉我,那是韭菜。在我窘迫的嗯……呃……下,她笑了,拿过来一把葱说,五毛。我在这一刻听出了一点熟悉的东北方言,于是我激动地说,我也是东北人!阿七再次用怜爱又无奈的眼神看着我,然后用真诚、温和又坚定的语气轻轻告诉我,我是河北人。
好吧,无论如何,温柔的阿七在我心中已经是我在这个庞大汹涌的菜市场里最好的朋友,从那天起,我决定我的钱只能她赚,她卖什么我吃什么。只要她不在卖我蔫菜的同时还告诉我它们只是心情不好,或者有一天突然宣布从此不卖西红柿了,我就会永远爱她。
我第二好的朋友,是菜市场门口的馄饨店。她家专卖包好的馄饨,都是几个穿着厨师服戴着厨师帽的阿姨每天现包的,有足足十四种馅儿。我每次都买十六个,阿姨愿意每种馅儿给我拿一个,其中我最喜欢的马蹄馅儿拿三个。最重要的是,她家的馄饨真的非常好吃。
2
终于回家了。拉开窗帘,打开窗子,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好像刚刚我没出门一样。我打开一个热热闹闹的综艺,开始我的厨房时间。
——说是厨房,其实就是离我的双人床不到半米的房间一角。我租的公寓间只有十几平米,卫浴占掉四分之一,床占掉四分之一,然后我发挥我惊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用剩下的二分之一装下了我的全部生活。可能,我的生活也实在乏善可陈了些。不过,小房间也有小房间的好,每天晚上,我只花一分钟就能出色地完成扫地拖地的任务。
我从小就非常讨厌做家务,也非常讨厌运动,一切与思维活动无关的事都让我厌恶,在我爸用“你不做家务以后没人娶你”训斥完我之后,不做家务更在我心中具有了崇高的性别平权斗争意义,成为我孜孜以求的目标。而我妈坚称我就是懒。也许吧。
不过再讨厌,该做的,还是得做,包括做饭。对我来说,厨房时间就是费时费力创造一片狼籍,再费时费力把它打扫干净,整个过程毫无乐趣,让我身心俱疲。可是这片狼籍,让我活下去——这就是生活的本质,生下来,活下去。
先淘米洗菜,把米饭焖上,然后一个西红柿切了撒糖凉拌,一个西红柿配上两个鸡蛋炒了,就着炒菜的油,再倒点开水,切点葱花,打个鸡蛋,做个西红柿蛋花汤。
我特别喜欢西红柿。红彤彤,圆滚滚,还戴着一朵绿色的小头花。吃起来汁水丰沛,口感清爽,简直是造物主的神迹。我小时候睡前向月亮连着许了半年愿,希望可以拥有一个西红柿朋友,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再喜欢它,还是会把它吃进肚子,我做不到一辈子不吃西红柿。这太可怕了,我不能这样对我的朋友。可是,我还是非常喜欢西红柿。自从大学毕业搬出学校,我每周日晚上都会着重挑选一个长得最漂亮的西红柿放进冰箱,随后一周每天洗完澡都把她拿出来贴贴脸,然后拿着她一起看一部电影,把她放回冰箱前会亲亲她,和她说晚安。买回来一个新的漂亮西红柿后,就把上一个吃掉,周周如此。开始时每次吃她我都很难过很害怕,但又不想把她扔掉或者任由她腐烂,后来我想通了,把她吃下去,她就成为我的一部分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于是周日吃掉那个特别的西红柿的时刻,就变得甜蜜起来。
爱上人或物,总会有失去他们的风险。可是爱上西红柿,就永远不会孤单。
我满意地看着今天的饭菜,有荤有素,色泽鲜艳,一冷一热一汤一饭,剩下最后一个西红柿还是低热量的饭后水果,太完美了。
3
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说不清是从哪天开始,我开始时不时地失眠,经常夜里两三点才能睡着,甚至有时一整夜都毫无睡意。第二天又常常要早起,于是经常头晕头疼,意识模糊。但是勉勉强强,也好好活到了现在。
每天,在我躺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会不会失眠了。那种感觉很奇妙,是一种我与床之间的疏离感。床单,枕头,被子,都好像离我很遥远。闭上眼睛,意识浮上空中,在大千世界里游弋,也离我很遥远。一切都在飞速地离我而去。
可是如果一切都走了,我又是什么?
我试过许多助眠的方法,睡前用热水泡脚,喝加了蜂蜜的热牛奶,做拉伸,做瑜伽,八点就关闭手机与世隔绝安静看书准备睡觉,等等,都没什么用。我只能每晚祈祷,那种疏离感不会翩然降临。可是,其实我连向谁祈祷都说不清。我没有任何信仰。我什么都不信,包括我自己。
今天,空调温度合适,事情全做完了,心情还不错,我也难得的没有感觉到那种疏离感。但还是一直没睡着。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就是唯一解。我看了一眼手机,凌晨两点半。又看了一眼身边外放声音看DOTA直播的男人,叹了口气。
噢,忘了说。在这个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还有一个和我同居了一年的男朋友。
我拿下耳朵里的耳塞,伸手放到桌上。然后凑过去,两只胳膊环过他的肩膀和腰,脸在他肩头蹭了蹭,说,别看了,我们一起睡觉吧。他挣了一下,没拿手机的手把我胳膊拉开,不耐烦地说,起来,热。我又把手伸过去抱他,小声说,睡觉嘛。他又挣开了。我想把他的手机拿起来,说,你放着声音我睡不着。他躲,翻了个身背对我,说,你睡不着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哪是我外放的事儿。
我深呼吸了两口,坐起身,平静地说,睡觉。他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我不存在。我起身把灯打开,他被灯晃到,坐起身大声问我,你干嘛?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们沉默地对峙,他脸上的不耐烦一点点消散,然后突然慌乱起来,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按下电源,把手机直接放在了离床很远的架子上,然后说,我错了。
呵,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