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尔纳克》:一个诗人的真挚告白
通读全诗,一种寒冷、沉重、沧桑中带着创伤的感觉直压下来,仿佛要击退这春日里的暖阳。在这首由十一个小节组成的诗歌中,诗人王家新采用了传统的写法,他直抒胸臆。没有炫技,更多的是记录,记录下他对俄国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真情告白,同时也记录下自己面对整个时代乃至整个世界的自白。不同于致力于探求丰富的语言表达形式的现代主义诗人艾略特、福克纳等人的诗作,王家新的这首《帕斯捷尔纳克》是主观的,融入了自我的个性,因而读者难以产生一种代入感,但是却能够深刻地体会到诗人志愿承担起社会责任和时代使命的沉重感,这种沉重感,既是一种担当,也是一种良心。
“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
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
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
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
诗人在诗歌的第一节表明了物理上的距离并不能阻止自己与帕斯捷尔纳克在灵魂上的接近。“穿越”既是指空间上的,更是指时间上的,而帕氏的“诗”,则是两个灵魂跨越时代互通的介质。“节日的破碎”和“灵魂的颤栗”是相对应的,前者是由于不能到墓地献花而导致的诗人的一种失落的内心感受,后者则是诗人“渺小”的灵魂穿越时空面对帕氏崇高的灵魂时由于震撼而发出的一种颤栗。
“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
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
你的嘴角更加缄默,那是
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
只是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
为了获得,而放弃
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
在这两个小节中,诗人在帕氏的启示下开始书写他的那个时代,同时也是在书写帕氏所在的俄国的那个时代。因为这两个不同的时代有着一定的相似性:高压的政治以一步步紧逼的步伐将文学以及知识分子驱逐到了社会的边缘。诗人主动地将自己置身于历史的遭遇和对时代命运的关注中,“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他选择进行一种艺术的承担,因为这承担,他必须放弃自己原本的生活。接下来的两组意思相反的词:“获得”和“放弃”,“生”和“死” 的指向明显不同。“生”和“获得”并不是简单地苟活于世和索取,活着是为了带着良知和信念去“承受”,在艰难的时代里承受苦难的鞭挞,因而随时都有放弃一切、失去一切的准备。这生,实质上是一种向死而生。
“这就是你,从一次次劫难里你找到我
检验我,是我的生命骤然疼痛
从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轰响泥泞的
公共汽车上渎你的诗,在我心中
呼喊那些高贵的名字
那些放逐、牺牲、见证,那些
在弥撒曲的震颤中相逢的灵魂
那些死亡中的闪耀,和我的
自己的土地!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泪光
在风中燃烧的枫叶
人民胃中的黑暗、饥饿,我怎能
撇开这一切来谈论我自己
正如你,要忍受更疯狂的风雪扑打
才能守住你的俄罗斯,你的
拉丽莎,那美丽的,再也不能伤害的
你的,不敢相信的奇迹”
诗人在第五节以一种接近散文的语言交代了这首诗歌诞生的背景:在白雪与泥泞交织的视觉的冲击下,在公共汽车轰响的听觉的刺激下,电光石火之间,诗人将目光投向了远方,将思绪寄托在两个共通的时代命运上。通过读那些诗,他感觉到自己与帕氏在精神上无限地靠近。但是诗人并没有将自己等同于偶像帕氏,他以一种谦卑的姿态,对自己始终保持着一种质疑的态度,不断借以那些高贵的名字、灵魂检验和反省着自己。诗人耕耘于文学创作的土地,同时他并没有脱离自己的故土。他将目光停留在了苦痛的牲畜身上、燃烧的枫叶上以及饥饿的人民身上,这些痛苦本来不曾加之于诗人的身体上,但是却在他的精神上停滞了,他同这些苦痛中的牲畜、人民一起承受着这痛苦,未曾将自己置之度外。第七节是借用了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日瓦戈医生》中拉丽莎对日瓦戈说的一段话“我们就是千百年来人类所创造的无数伟大事物中最后的两个灵魂,正是为了那不再存在的奇迹,我们才走到一起,相互搀扶、哭泣、帮助。”这一段带有挽歌性质的描写道出了一个与黑暗的时代相抗争的知识分子的形象及其必然的悲剧性的命运,承接着上一节,是诗人对自己承担时代使命的决心的表达。
“带着一身雪的寒气,就在眼前!
还有烛光照亮的列维坦的秋天
普希金诗韵中的死亡、赞美、罪孽
春天到来,广阔大地裸现的黑色
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
这是幸福,是从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
不是苦难,是你最终承担起的这些
仍无可阻挡地,前来寻找我们
发掘我们:它要求一个对称
或一支比回声更激荡的安魂曲
而我们,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
这是耻辱!这是北京十二月的冬天
这是你目光中的忧伤、探询和质问
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
这是痛苦,是幸福,要说出它
需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
俄国画家列维坦,俄国诗人普希金都把秋天作为四季中最为珍贵的季节,相对于夏季,秋天更为明爽,也更为深邃。不似夏季的情感那般浓烈艳丽,象征着人步入中年的秋季更为严谨和深沉。接下来的一句“春天到来,广阔大地裸现的黑色”可以借助帕斯捷尔纳克早期的抒情诗《二月》的开头部分来理解:“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大放悲声抒写二月/一直到轰响的泥泞/燃起黑色的春天”与春天一同到来的并非象征着万物复苏的绿色而是黑色,对此帕氏的诗给出了解释,这黑色是用来痛哭的墨水的黑,在王家新的笔下体现为普希金诗中的死亡、赞美、罪孽。而这些死亡、赞美、罪孽不是用笔在书写,而是用血泪在书写。在第九节中王家新发出了呼吁:“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这“诗人”可以是他自己,也可以是其他的诗人,而不管这诗人是谁,王家新都向他们发出了承担起时代使命的呼吁。在最后两节中,诗人又对自己进行拷问。帕斯捷尔纳克、普希金等的崇高的灵魂前来寻找“我们”,并且“要求一个对称”,这种对称对应着上一节所说的“最高律令”,即远方的崇高的灵魂要求中国的诗人向他们看齐。实际上,并非来自俄国的灵魂来寻找“我(们)”,而是一种使命感驱使着“我(们)”不断地向那高贵的灵魂靠拢。这种主语与宾语的置换在前面第四节也出现过:“这就是你,在一次次劫难里你找到我”,颇有一种命运的推动作用在里面。
在王家新的写作中,“雪”出现的频率是极高的。在这首《帕斯捷尔纳克》中,从第一节的“风雪”到最后一节的“冰雪”,“雪” 这一意象在整首诗歌中频繁出现,仿佛诗歌第四节中所说的“从雪到雪”。雪具有寒冷、晶莹通透的特性,第一节的“风雪”,第八节的“雪的寒气”象征着苦痛的劫难,同时也暗示着帕斯捷尔纳克精神的坚贞不屈。最后一节的“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中的“冰雪”似乎将时间凝固了,暗示着中俄两个时代的共通,中俄诗人命运的共通,灵魂的互晓。同时也可以理解为诗人将个人命运同时代命运结合在一起,将会以整个的人生历程来承受冰雪一般的苦难。
在这首诗歌中,王家新对帕斯捷尔纳克告白的诚挚,和自我表达意愿的强烈是极易被体会到的。或许因为个人的情感太过于浓烈,《帕斯捷尔纳克》作为诗歌,在语言上与散文的界限显得些许模糊。这首诗的很多地方都暗示了诗人“主体性”的存在,王家新放弃了对诗歌这一文体性质的利用,放弃使用精巧的写作技法用文字为读者编织一个奇妙的陌生化的世界。但是诗歌毕竟是诗歌,是一种有别于散文的文学体裁,必然会有读者期冀在其中获得更多的审美体验。英国现代主义诗人艾略特强调诗歌创作的“去个性化”和“客观性”,一首充满隐喻和象征的《荒原》在专业的文学读者看来固然是兼具审美与创新的特质,而且其对于文学史的意义也是不可否认的。但是文学的意义不只是在专业的文学读者和评论家身上,王家新用略显笨拙的口齿,用自己熟悉的语言书写自己坚守的信念以及对时代和自我的反思,所以我不想用形式和技巧去为难一个有良心的诗人。
对于王家新这首诗歌的语言,我想采取一种暧昧的态度。我想,这态度的暧昧绝不是贬义,而是对一个诗人的真挚的肯定。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这个不乏新意与技巧甚至可以说是故弄玄虚的时代,需要的往往就是一种赤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