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
我刚回老家,就听到了我舅舅要离婚的消息。我本来是像以前一样,拢过椅子坐牢,眼睛里只有辣椒炒黄鳝,捉起筷子,这个时候我外婆在厨房一边哗啦啦洗碗筷,一边说,你舅舅要离婚喽。我说,嗯???茫茫然把一块壮硕的鳝段放进嘴巴里,等她接着往下说,外婆竟然就不继续,埋头哗啦啦洗碗筷。我看看她的神色,无悲天跄地,无痛斥女方,又抬头感受屋内氛围,确确然一种欣喜欢快的味道蜿蜒在每个人的眼角眉梢,因为每个人放碗筷的动作都格外轻盈巧妙,不像以前,放一个汤碗顺便叹一口长气。
过了一会,吃夜饭的亲戚朋友都进了屋,舅舅麻利地斜着身体给每个人分筷子,分调料,分鱼圆,分辣椒粉。这回的亲戚是外婆老家兄弟姐妹的枝叶,说着水北那边的方言,面红耳赤,热烈亲密,听见舅舅轻声对我说确实要离婚的消息,他们就像没听见,目光盯着菜饭,嘴里还是不停地大声争论。看来他们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或者是碍于舅舅的面子,故意不说这个事情?但是为什么他们的脸色上,也丝毫不见痛心疾首?亲戚们不是最愿意劝夫妻和好,破镜重圆的么?虽然有疑问,但是我还是没想太多,离婚这种事情,很正常,过不下去,离了就离了,可能时代也确实不同了,大家对这样的事情劝也懒得劝了。
夜饭吃过,第一波亲戚热热闹闹地开车回水北,他们招呼我回乡下老房子玩几天,说到了夏天就要拆,再不回去玩就没了,鱼塘里养了好多肥鲫鱼,辣椒炖,又甜又辣,会出一身汗。过了十一点,我有些困,没想到舅妈来了,她高声招呼我,说这么多年没回,在北京过得怎么样,其实老家也很好,回来多住几天,她领我逛,这里变化好大了,我一定要多逛才晓得。
我哈哈笑,说求之不得,今晚就可以啊哈哈哈。一边心里暗暗惊讶她是变得太多了。先前她在城里最大的商场里做售货员,后来又找到一份幼儿园里打扫卫生的工作,十几年下来,每次见她都戴袖套,脸上乌蒙蒙的,很普通的中年妇女的样子,其实也才不过刚过四十。但这回,她原先显瘦干瘪的脸颊像吹气似的鼓了起来,面皮发光发亮,仿佛新装修房子里的瓷砖地面。眉眼和从前比,好像重新长出来似的,我以前没发现她的眼珠竟然那么黑亮聚光,一束目光打过来,我竟有点接不住。鼻梁纤细高挺,嘴唇盈润饱满。——整个舅妈,不再是舅妈,而是一个深夜来访的狐仙,那种靠美貌混社会,不知道钱从哪里来,但是总是不缺钱的社会女青年。
她和舅舅照常说着家常话,完全没有反目的意思,谈了一会,她对我说,走,请你吃夜宵。
我们在城里通宵营业的高档茶楼坐稳,舅妈就说,等会介绍她男朋友给我认识。我假装淡定,说好啊好啊,然后又问,你和舅舅怎么回事?
她说,实不相瞒,是我出轨了。但是,那也不是我的原意。
我连忙说,我明白,好多事情只能听天由命,事情来了没办法。
她笑了笑,不是的,都是别人非要介绍给我,硬塞给我,我家里人想来想去,其实也包括你舅舅,你外婆他们,考虑来考虑去,也都是默许的。
我惊掉下巴,啊?
她说,我父亲,你见过的,以前在wuj单位是个不作数的闲职,本来以为他就一直混到退休算了吧,你看我也从来没沾过他的光。前年,突然提了,一年半时间里连跳三级,现在这个城里,没有那个做大事的人不知道他的。这以后,找我的人突然就多了,别看你表弟都十七岁了,多少人要我再组建新家庭喏。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红晕,目光也有些羞涩,我也要承认,确实家庭妇女做久了很腻的,你是男孩子你不懂,但是你在北京那么好的大学读了博士,你看的层面肯定是比俗人要深,其他人我不会说,但是对你,我就想倾诉一下。
我说,明白了。
她说,后来聊的人多了,我也遇到了动心的,心也野掉了。你舅舅他也老实跟我讲过,其实是好事,我那边有了地位产业更高的另一半,对于你表弟,对于你舅舅都是好事。你舅舅做了二十多年的电工,工作几危险!又累!这次我那边那个准备把城里的一家国美给他做,一年几百万的营收。你弟弟马上我们就打算送他去加拿大,混的高兴就在那里买房子也可以,不喜欢的话,回来,现成的几个公司随便他跳。你别看我们这个小地方,过起日子来最舒服,最享福。
罗总很快到了,舅妈介绍过后,他拿出一块表,说不知道弟弟喜不喜欢表,我自己也不懂,但是稍微玩一玩,弟弟不嫌弃就收下,做个见面礼,别客气。
我双手结过那块劳力士,老实说,心态立刻就变了。我想,那些骑在我头上拉屎的傻缺师兄们去死吧。
我说,罗总太客气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怎么好意思呢,舅妈你看……
罗总说,我们这几家里就你一个高材生,平常想认识一个名校的博士都不知道去哪里找,小徐兄弟收下就是给我面子了,以后我们多走动,少不了请你帮忙的地方,到时候你多帮帮哥哥。
舅妈说,这里的蒜泥甲鱼是一绝,你尝尝,补补脑子。
几杯马洪水酒下肚,我很快就脚踩浮云,眼目模糊,连怎么回到舅舅家都全然忘记了。
第二天中午,一位年轻女郎又出现在屋里的饭桌上,腰肢柔软,笑容甜美。饭后我躺下,午睡,舅舅走过来跟我讲他准备要个二胎,多子多福。
我惊问,和谁生?
他说,就和刚才那位。你舅妈家的事情我们所有亲戚听到以后都振奋得不得了,出了那么大的一个官,往祖上数八百年都是没有的事。离了以后,舅妈高嫁,我又能再生几个,两家人离而不散,势力比以前不知道大出来多少倍,多少亲戚朋友借势做了生意发了财,今年我们光年货都不知道收了几多。
我想到自己收的那块劳力士,脱口而出,是好事情老舅,你就是我们大家的救星。
舅舅拍拍我的肩膀,bj不好混,没点底子去哪里都受欺负,男人光读书是不行的,读成个书呆子几遭人讨厌。要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回来跟舅舅一起做生意。这里美女看到你会扑上来,比你在北京谈个朋友方便一万倍。
我说,好好好。
夜饭后舅妈打电话过来,要我过去看看她的夜场产业。舅舅慈爱地点点头说,多去转转,现在就接触接触,都是好事。
舅妈领我到城里最繁华的步行街,一个黄金档口进去,里面竟然别有洞天,底下百货商城足足开了十八层,里面熙熙攘攘,卖什么的都有,从满满当当的男装女装,到零食烟酒,再到日用百货,应有尽有。说不清的走道档口,数不清的游人旅客,我感觉自己身在另一个世界。
我问舅妈,深夜时刻,哪里有那么多人来买东西?
舅妈在前面婀娜前行,说,城里多的是你不知道的商人游客,通宵不睡都要买东西的人太多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楼层越往下越热闹,我也越感觉眩晕。渐渐地,眼前的人都不太似人,一个比一个的好看,一个比一个面皮白亮。
我强打着劲头说,美女太多了,眼睛看花了。
舅妈行走得越发婀娜多姿,面皮也显得更加白亮紧致,好像二十刚出头的样子,头发乌黑漫长,慢慢的像延伸到我脚边。我追赶她,连喊,舅妈舅妈,等等我,我困劲上来,分不清道了。
舅妈此刻回头看定我,双目晶亮,斜飞入鬓,好看得不似凡人,她说,从第十层以下就是这样的了,道也说不上道,人也说不上是人,挤是挤了点,但是生意好啊,热闹啊。美人成堆,你不喜欢啊。
我吓得魂也没了,喊道,舅妈这到底是哪里啊。
舅妈说,九重天上的生意做不了,没有那个渠道,地下的生意是足足都揽过来的,你不知道收他们的shui,我们每个月能收多少呢。
我咬紧牙关,把这样一个客观理性的新认知灌输给自己:发达了,我家里发达了,地上的地下的生意都做起来了。
眼前挤过来一位红衣女子,穿的比纱飘,比丝轻的衣裙,汗淋淋地被人推到我怀里,她抬头对我一望,衣袖一挥,一阵异香淋漓不尽吨吨吨砸在我脑瓜顶。我身下一股热流急涌,最后的意志力崩盘……我晕了过去。
在老家呆了几日,我着急回京完成博士论文,临行前去舅妈家辞行。她家已经搬到城里最好的花园别墅里,独门独院,廖阔空灵,几乎可以说是一栋艺术建筑。我向舅妈提议说看望她的父亲,多年未见,应该问个好。
舅妈叹口气,说,也好,迟早要知道的。
她领我进了一扇又一扇门,终于进了一间昏暗高阔的房间,红色的窗帘拉得层层叠叠,正中间摆放着一张病床:老人紧闭双眼,身体深陷被褥中,周身插满各种透明的管子,床周是各种医疗器械,发出安静清脆的声音:嘀嘀嘀,嘀嘀嘀。
舅妈说,你知道我父亲怎么就能连跳几级,成为城内大佬?他用自己的ming,换了别人的ming,以魂换魂,以灵换灵。现在是个无肝无肺无心无血的人,全靠这一堆机器维持生命。背后的事情很复杂,以后再慢慢说。
我大骇。
舅妈又说,不过前几天你去过的那家地下商场,现在是老爷子在负责收shui,什么花样精,都骗不了他。那边网络发达,老爷子前几天还说要做线上直播,把新零售的事业做起来。你赶紧回来,也好帮帮我们。
我咬牙点点头。
临上车之前我跟舅妈说,直播我也在弄,什么平台都了解过,但是粉丝量一直上不去,要是舅妈不介意,下个月我打算再回来一趟,把舅妈家的这套花园别墅和南方林苑做几个作品,说不定一天就涨粉几百万,比拼“一条“不在话下,标题我都想好了,南方小城的平凡生活,有你想不到的诗和远方。
舅妈说,那可以啊,你尽管回来。
我在高铁上,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南方山水,想,我宿舍里攒的那几百个矿泉水瓶子的钱,我如今,是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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