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我的心跳很不稳,呼吸也有些急促,不知如何下笔。好了,我直接写出来好了,我想说抑郁的事。
“抑郁”不是个生僻的词,“我很抑郁”顶多算个语气助词,可“抑郁症”“药物治疗”这些字眼大家都讳莫如深,起码和感冒摔断腿比起来说出口要难得多,也不知道要shame什么,就是有一种羞耻感,仿佛能听到别人心里一串的问号:“你是受了什么创伤?以后是不是一辈子都无法根治?为什么别人都没事偏是你?……”是啊,我也不知道,我也在问为什么差不多的环境下只有我那么weak?这个困扰,或者说不愿接受自己,造成了除了这病本身的另一层苦闷。
来瑞典的第一年就花粉过敏,当时我很不能接受这种可能终身伴随的问题,后来第二年春天我就已经不抱怨地备好过敏药并接受这成为我的routine,后来是神经性皮炎,焦虑抑郁,life consists of routine, and then more routine.
第一天吃抗抑郁的舍曲林时,小小的白色药片,半粒,不到一个小时后,心跳如鼓,眩晕恶心。然后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吃药,生怕忘记。那时候我大概了解到林奕含所说的“药物是我谦卑的方式”的意思了。
我总是感慨天空阳光云朵细雨的美丽,也试图笨拙地写下这些美好的事物,但这些看似美好的文字并不说明我快乐,快乐不是我生活的主基调。正因为太苦闷,所以抓着那一点美好不肯放手,也因这美好太脆弱,于是更苦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是一首快乐的诗。
每当在新闻中看到发生在他人身上的巨大苦难时,我就会被一个念头压倒,“美好的存在有什么意义?”,眼前的咖啡杯底有一个小小的豁口设计,这样在洗碗机中清洗后杯底就不会积水,我看着,几乎要掉泪,为什么,都有如此非人的痛苦存在,为什么还要有这样体贴的设计?当然我知道,因为个别人的痛苦就怀疑美好的意义这样的想法太自以为是了,可情感上我没办法说服自己。读《红楼梦》时最最让我无法释怀的情节是袭人给宝玉绣花纹精致的肚兜,那样一针一线温柔呵护过的,最后被碾压践踏,那细密的针脚比践踏痛得绵长。
四月二十七号快到了,那是林奕含逝世三周年的日子,在近三年的时间里我翻来覆去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那当然不是一本轻松的书,就像书里所写“房思琪的心事就是喂给黑洞,黑洞也会打出一连串饱嗝”,我读了太多次了,现在读心中大概无悲无喜,只是纯粹地读,纯粹地凝视深渊。但我始终无法原谅一篇书评的标题“不要上了文学的贼船下不来”,诚然言并不向来有所衷,但那些聪明世故的人如何能忍心指责信仰文学或者其他美好事物的人呢,指责他们太过天真无知?对他人的痛苦缺乏想象力,偏又爱自以为是地劝解他人,那劝解中带着惋惜同情,还有一丝“幸好我拎得清”的自得。
倘若一个人感到的巨大痛苦,即便经过衰减的表达后依然让人觉得痛得夸张,人们太容易嘴一撇,批道“矫情!”,可我想说言不由衷才是矫情,敏感多思不是。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失掉了期待未来的能力,我可以安心地享受当下,并为当下逝去的必然而悲哀。“会越来越好的”无法安慰到我,我需要知道的是,”就算变得更差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