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叔向贺贫:权贵如果“克己复礼”
人与人天生是不公平,这则故事可以给我们一些启示。普通人通往自我完善之路往往是艰难的,因为它同时要兼顾理想和现实,又往往存在知识文化素养等各种资源的短板,而权贵的自我完善之路可能只需要一念之间。
韩宣子,韩氏宗主。前573年,其父韩厥被晋悼公提拔为正卿(执政兼中军元帅),韩氏崛起,到前566年告老退休。前541年,韩宣子接过接力棒,执政27年,如此算来,长达半个多世纪,韩氏在晋国政坛都是首屈一指的。
不过,韩宣子却被一件事所困扰:贫。
叔向见韩宣子,宣子忧贫。
晋国知名的贤达叔向在一次请见韩宣子的时候,宣子向他哭穷。“宣子曰:“吾有卿之名而无其实,无以从二三子,吾是以忧”,意思是我空有正卿的名号,但却未有正卿的财富,跟其他卿大夫交往倍感没面子。
没曾想,“叔向贺之”。这一贺令韩宣子大惑不解,“子贺我,何故?”
先来细究一下韩宣子的所谓“贫”。其一,前面提到韩宣子其父韩厥在政坛经营四十年之久并登上高位。势必有所积累。
其二,《左传·昭公五年》记载了一则细节,讲述韩宣子与叔向出使楚国,彼时楚灵公意欲戏弄两人,但楚太宰薳启彊以一段话劝谏灵王,以下为一部分摘录:“韩起之下,赵成、中行吴、魏舒、范鞅、知盈;羊舌肸之下,祁午、张趯、籍谈、女齐、梁丙、张骼、辅跞、苗贲皇,皆诸侯之选也。韩襄(韩起侄子)为公族大夫,韩须受命而使矣。箕襄、邢带、叔禽、叔椒、子羽,皆大家也。韩赋七邑,皆成县也。羊舌四族,皆强家也。”
其中提及的“韩赋七邑,皆成县也”,意思是韩氏有七个封邑为其提供赋税,都是大的县。显然,在楚国人看来,韩起算不上“贫”,而是富裕的。
也就是说,此贫非彼贫。从下文我们可以得知,韩宣子的忧贫更多是纵欲而不得,希望像前几任卿大夫或者身边的卿大夫一般肆无忌惮纵欲。
这一切都被叔向看在眼里,他显然没有对韩宣子说你事实上并不贫困,他清楚知道韩宣子的“言外之意”。于是他挑了一件因“贫”而得益的事件、以及数件因“不贫”下场惨烈的事件,以此警醒韩宣子,并道出了问题的实质,“忧德不忧贫”。如果缺乏德行,小命难保,更何况“贫富”。
自前669年晋献公为巩固政权,大杀公族后,晋国政坛便一直被外姓卿大夫把持,直到最终演变为三家分晋。在数百年时间里,卿大夫之间上演了血腥的争斗,兼并战争时而有之。当上正卿未必能够安全。锋芒必露必遭群起攻之。
叔向举了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是:栾氏之亡。
“昔栾武子无一卒之田(百顷田地),其宫不备其宗器,宣其德行,顺其宪则,使越于诸侯。诸侯亲之,戎狄怀之,以正晋国。行刑不疚,以免于难。及桓子,骄泰奢侈,贪欲无艺,略则行志,假货居贿,宜及于难,而赖武之德以没其身。及怀子,改桓之行,而修武之德,可以免于难,而离桓之罪,以亡于楚。”
意思是,栾武子贫而正晋国,影响力“越于诸侯”,使“诸侯亲之,戎狄怀之”。但是它的儿子栾桓子却“骄泰奢侈,贪欲无艺”“假货居贿”(放高利贷),靠着栾武子的福荫得以善终。而到了孙子辈栾怀子的时候,迫不及待开始学栾武子,但因为栾桓子的负面影响太大,以至于逃亡楚国。
真的如此吗?
栾氏为晋曲沃旧公族。在晋文公时代(前636-628年),栾氏因协助文公回国有功而成为新兴贵族。几十年的经营后,前587年,栾武子成为晋国的正卿,开始了长达14年的执政。显然,栾氏也缺乏贫困的理由。所谓“栾武子无一卒之田,其宫不备其宗器”更多是栾武子的自我保全之策。
而栾怀子逃亡楚国的直接原因是,栾怀子之母与栾祁与人私通,因惧怕栾怀子责罚,向其父正卿范宣子诬告栾怀子叛乱。根本原因是,由于范氏与栾氏早有怨结,即前559年,晋秦迁延之役,栾桓子不听命令早早退兵,导致遗失战机,而其弟栾针过于盲动,与范氏出击最终战死,两家互相埋怨,即使通婚也无法解决。
此外,栾武子尽管外交出色,但内政树敌太多。例如前583年的“下宫之役”,几乎灭绝赵氏,只余赵武。这也就是“赵氏孤儿”的原型故事。最终,栾氏成为第一个被灭族的大卿族。原因显然不能简单归结为“贫”或者“不贫”。
第二个例子是郤氏之亡。
夫郤昭子,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恃其富宠,以泰于国。其身尸于朝,其宗灭于绛。不然,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宠大矣,一朝而灭,莫之哀也,唯无德也。
前583年,郤昭子跻身当时以栾武子为首的执政集团,其堂哥郤锜、叔父郤犨占了四军八卿的三位,显赫程度不让栾氏。此后三郤春风得意,尤其在晋楚鄢陵之战献策有功。结果遭栾武子暗起杀机,栾武子设计诬陷郤氏通敌,欲另立新主。这恐怕是真正的原因。而“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恃其富宠,以泰于国”,可能更多是把柄之一。
叔向未必对这些斗争的细节十分清晰,但也未必全然没有所闻,其家族羊舌氏便曾受栾怀子叛乱所累。之所以以“贫”作为逻辑主线,意在劝说韩宣子不要图一时之快而留下把柄,更应该以修德为重。于是也就有了这样的以下一句话:
今吾子有栾武子之贫,吾以为能其德矣,是以贺。若不忧德之不建,而患货之不足,将吊不暇,何贺之有?”
看来,叔向还是认为韩宣子是可修德之人,所以向其祝贺。当然,这也可能是一种劝说的策略,善意的恭维。
韩宣子听后,恍然大悟,言行的力度可以表明他确实是一个愿意修德之人。“宣子拜,稽首焉,曰:‘起也将亡,赖子存之,非起也敢专承之,其自桓叔以下,嘉吾子之赐。’”
事实证明,叔向劝说成功,韩宣子最终得以善终。前497年,九旬的韩宣子寿终正寝。他的执政生涯为一百年后的三分晋国奠定了一个坚实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