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了（四）
雨停了，我就去上学，因为第二天到来了。空气里还隐约存留着昨天的味道，我爱闻的味道。自行车驮着我向学校的方向走，可我总忍不住想抬头看看天空。一个出租车司机大声的说我“找死”。我扮个鬼脸回敬，他倒乐了。我原谅他，他哪知道我在想什么呀！
新来的语文老师要我们写一篇命题作文。我不爱写命题作文，因为总也写不好，每回得的分数特别低。这回有点不一样了，因为老师留的题目是《我会┄┄》，还给大家留了一半。你大概知道我要写什么了。是的，我写的是《我会飞》。我把昨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统统写了下来。怎么去摘无花果，怎么去玩水，发现我们的城市原来是一只大甲虫，写我在雨天里晒太阳，遇到一个长着两条长腿的邮递员，并在高空的云端里和他聊天。我很快就写好了。因为它们已像头骨里的脑浆一样在我的大脑里发芽，只有死亡才能将它抹去。写作文的时候，我总觉得有种莫名的兴奋在挠我的痒痒，让人发笑。真好玩啊！原来写作文也能这么好玩！让我感觉自己好像在巴掌大的作文本上，又进行了一次无边无际的飞行。我把作文本交给老师的时候，看见一只白色的蝴蝶从敞开的窗口飞进来又飞出去。我觉得它是我的同伴。要知道我们的教室可是在八楼呀！
老师开始朗读那些最先写完的作文。有的同学写《我会做饭》，有的同学写《我会缝扣子》，简直都是些小屁孩儿的玩意。学习委员写的一篇《我会玩电脑游戏》，挺好玩的。结果却让老师当场批评了一顿，说他就知道玩，不起好的带头作用。念到我的作文的时候，老师说写得不错，都可以去参加新概念比赛了，但很可惜，跑题了，说这是最大的败笔，让全班同学引以为戒。同学们都以为我是在瞎编，哧哧的怪笑。云没笑，一脸严肃的表情。我知道她没有笑并不意味着她觉得我的作文不可笑。而是作为我的朋友，她不能笑。
午饭的时候，我一个人跑到了天台。我听到云四处乱叫我的名字。一会她端着两个盒饭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不由分说地塞给我一盒，然后一屁股坐在旁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生气啦？不至于吧！理他们干吗？都是鼠目寸光！你不是不知道。我可没乐啊！你写得挺好的，真的。大小姐，吃饭吧！糖醋鸡翅，你最爱吃的！ 我要说我的作文写的都是真事，你信吗？我的一本正经严肃表情大概吓着她了，连饭菜在嘴里都忘了咀嚼，半天才摇了摇头。 我会飞。其实每个人都会飞。你也可以飞。她看着我，不知说什么好。 你想飞吗？ 她见我站起来走到三米多高的防护铁丝网前，也起身跟了过来，向下望了一眼，又赶紧闭上。 我的妈呀！你不是想从这起飞吧？她目光中的恐惧告诉我，她一定觉得我疯了。
我当然没有那么做，而是站在天台的中心，仰头向天。那里湛蓝如秋日的湖水，几朵云像棉花一样缓慢爬过。我把手臂向上举起，慢慢合拢的眼皮盖住了云那张目瞪口呆的脸孔。让那些愚蠢的笑声都见鬼去吧！还有那个喜欢《我会做饭》《我会缝扣子》之类的语文老师也一块跟着！可我的身体一动不动，停留在原地。我急了，向上运着气，使着劲，满脸通红，像只即将上场的斗鸡，身体却仍在遭受地心引力地摆布。我听到云的笑声像决堤的洪水一样爆发了，好像为了补足作文课上的克制而变本加厉。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如果这样也算，我还真能飞。说着，她向上轻轻跳了一下。
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不经意间又来到了阳台。我吃惊地发现，这个家里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已被铝合金构架和双层茶色玻璃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我上前推了推窗子，才发现根本打不开。窗外的城市变成了褐色，像被浸泡在一杯隔夜的茶里。
我觉得我完了，被天空抛弃，再也无法采摘细雨中的无花果，无法俯看那只奇怪的大甲虫，再也不会碰到善良的长腿叔叔，再也听不到他讲的那些好玩的故事了。我一直都在纳闷，为什么自己这么快就不会飞了。长腿叔叔说过：不会飞的人很快就会忘记自己曾经飞过。我害怕这种忘记，害怕某天清晨醒来，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吃饭、读书、睡觉一无所有，像个白痴。我不想变成白痴。我不能忘记飞翔，即使现在不能飞了，也要记住曾经寄身于碧蓝的天空。我想只要我望着那高高的地方，总有一天我还会飞起来！于是我笑了。
我越来越喜欢看天，无论是卷云飞渡还是一碧万里，都能使我平静。那是个令人着迷的地方。有时觉得那里隐藏着什么神秘的东西，为自己的渺小无助而空虚和感伤。有时看见鸟儿飞过，就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它们的舞伴。我无比想念长腿叔叔，他到底在哪里？这个现在还在天空飞翔的人，还会记得一个和他在城市上空聊天的女孩吗？有时看着看着，眼泪就会无声地涌出。但我昂着头，不让它流下来。
同学们见我一会哭一会笑，都以为我疯了。他们叫我“怪物”，既怕我又好奇。我也懒得搭理他们，没事的时候就找个没人的地方看天。云也陪过我几次，说我脖子都看落枕了，也没瞧出什么名堂来。班主任找我谈话，要我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有什么话可以私下里和她说，早恋问题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弄得我哭笑不得。没过多久，爸爸妈妈也被叫到学校，双方进行了一番秘密的会谈。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班主任授意云打电话邀请我的家长。当我的父母拉下老脸，肯请我最好的朋友能否照顾一下我时，云说她现在真的很怕我。
渐渐的，我成了学校的名人。每到一处，都能引起一阵蚊子哼哼般的窃窃私语。她们暗地里给我起了许多外号：女超人，希瑞，飞天猫，还有一些更难听的。没过多久，我发现通向天台的铁门被一把大锁关闭了。我家周围渐渐也有了相关的传闻，并在中老年听众的传播中被不断地增删篡改，演变成了一个类似于《西游记》式的魔幻故事。跟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他们无聊的创造力仍然让我感到惊讶。就连楼下那个一向懒于运动的老头，也在一个十分糟糕的天气里把树上的无花果打得干干净净，并立起一块“此树危险，出事自负”木板。惟恐因此出了什么事，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我知道这些事情都是因我而起，但我觉得他们的愚蠢行为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没有人能阻止我仰望天空心怀飞翔的梦想。我没有理由不看那里，那里储存着我的快乐，还有梦一般的记忆。
有一天，因为忘带了练习册我请假回家去拿。我骑车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夏日午后的阳光直接猛烈，晒得无遮无拦的皮肤一阵阵刺痛。我眯着眼，抬起头。头上除了蓝天烈日，一无所有。突然，一棵白菜缓缓进入了我的视线。我仰着头经过仔细辨认，最后断定：天上飞的是一棵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