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2017】
我总是想要回去。
在太阳似婴儿般以柔和的光线跳进瞳孔的山顶。在寒风凛冽从耳边呼啸而过的漆黑海面。在急速穿行于荒野的列车车厢。在每一个从恶梦中醒来或无法入睡的深夜。
我总是想要回去,并对此这样着迷。
让我抱抱你。
双手的冰冷透过层层棉质衣物浸润到皮肤,烙印般穿透身体。力道剧烈地无法呼吸。
亦如在广袤的荒原猛烈行走、奔跑,目的、始终皆因无法抵挡时间而日益模糊、混浊。无法停滞,唯一留存的是身体里野兽的意志和血液。我始终在激烈地不肯停歇地前行,等待着逾越心脏承受限度的频率带来死亡。
私欲生罪,罪生死,死是消融。
死亡若不能带来沉睡,绝望便如猛兽般露出獠牙放声咆哮。有人说,我对死亡唯一的恐惧是转世再来。
凌晨一点,马路荒凉而静寂,我拿着手中的烟蹲坐在路边,分不清空气中的白色雾气是口中热气凝结的细小水滴还是烟圈,无关痛痒。
我总是在这个时候搭出租车,每天都是不一样的人载着我在同一条路上往返。人们的脸在夜晚呈现另一种样子。疲惫,严肃,寂寞,孤独。毫无藏匿。
没有关灯,她从窗口的玻璃探进头来看我。我知道,没有动,就那么僵持着。我的手在被子下面紧握一把锋利的刀,肮脏的白色布条缠绕着刀刃。一整天没有进食,但我能将它穿透我的身体,我深信。
最终什么都没做。
我不应该抛下她。
激烈的争吵、厮打,地上满是房间里的各种物件。然后沉默地对抗。如同一个游戏,一直循环反复,不分伯仲。他们都太寂寞,寂寞而不安,于是互为仇敌,无法相爱。摔门声。一切回复沉寂。
水滴。
我在一个遥远的空间茫然地望着他们。不知所措。
我对她说,我要离开你们,离开这里。她终于什么都没说。
站在高架桥上,看着夕阳跌落下去,桥身猛烈颤动放佛随时准备轰塌。
我不应该离开她。我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倔强的女人,从不在我面前落泪,不为我收拾行李,不在车站送我,她用自己的方式沉默地拒绝我离开。如今,她老了。
人应该学会相爱。爱亲人,爱朋友,爱自己。在爱中将心软化,揉搓,让其平和,温暖起来。恨便如脚下奔腾的江水有所声响地去向归处,坦荡而无遗憾。只是重新来过,我还是会走同一条路。像一个暗黑的深渊,所有呼喊都不会有回应,所有挣扎都是徒劳。
人是有原罪的,任世事如何变迁,终不得净果。只有承认。
上世纪八十年代法国电影,独居老人和9岁女孩。
女孩说,我做过一个梦,梦里养了一只小鸟,关在一只笼子里,我决定放它自由,于是我将它拿出笼子,放在手上,走到窗边,我慢慢松开手指,过了很久,它一直没有离开,我非常高兴,你知道是为什么。
老人摇头。
因为至少它是情愿留在我身边。
她病了。很久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不再认识我。已有很多年,我都不曾长久地呆在她身边,她病了,我终于回去。如果她知道,是,如果她还能知道。他开始害怕。用他此生从没有过的温柔眼神注视着她。烧她喜欢的饭菜,喂给她吃。吃吃吐吐,一小碗饭总要吃上很久。他给她擦身,铺好被褥,守着她睡着,夜里总是起来几次,看她睡得安稳便又躺下。
我推着轮椅上的她在菜园小路上散步,路两边开满粉红、嫩黄的花,枯叶和开败的花瓣洒落满地。很久以前我在院落边边角角栽种花草的时候,她不喜欢,只是任着我胡来。我走后她开始用我留下的花籽栽种,花开的时候,会和我通电话,似是无意地告诉我。生活如此残忍,坚硬的外壳崩然粉碎。我们各自筑起城墙,在城堡中孤独度日,无法彼此负担、给予、劝慰,甚至无法倾诉。
梦到她来和我告别,拉着我的手,先是哭,又对我笑,随即起身理好头发向门口走去。这次她不会再回来。
她不会希望再回来。
她走后,他很害怕,夜里不敢出门,怕她回来找他。白天总是发呆,菜总是重复撒盐或者忘记,会第二次向锅中放油,再盛出放入干净碗中,却迟迟想不起用,一句话、一件事会说上很多遍。菜园无人打理渐渐荒芜,杏子洒落一地慢慢腐烂只剩内核,架上葡萄被蛀虫生生咬断也任由不管,西红柿顶端叶尖没有及时掐去果实一直不熟。
他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我看着他生命的水流愈发细微,而她抽走源头不会再回来。
我什么都无法做下去。总是觉得疲惫,连简单交谈都没有力气。夜里饿得难以入睡,起身什么都不能咽下。身体浮肿,头发把把脱落,常常在天亮时睡去,恍惚又没有睡,闭上眼睛意识异常清醒而明亮。会做很多梦。很多次梦见自己掉光头发,恐惧地大声哭泣,然后被卡在喉咙里的呜咽声窒息醒来。擦干脸上的冷汗,坐在床边不停地抽烟。
每一寸皮肤都疼痛难忍。手臂的毛孔里长出羽毛,然后是头、胸口、背部、全身,腿慢慢缩短、变得纤细,两手逐渐消失,脚趾成了锋利的爪子。
来到镜前,看到自己是一只雪白的鸟,红色的眼睛。
我从房间阳台飞出,冲入云层上方,向远处奋力飞去,城市的楼群、奔腾的河水和绵延的山脉离我愈来愈远。
没有声响。
没有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