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见证下的破碎
宇宙的客观规律——如果真的存在的话——告诉我们,破碎的事物通常难以或无法修复。在流逝的时间中,清脆或无声的破碎一刻不停地在发生,是一小只在午后的倦意中被无意拂落的咖啡杯,抑或是一个人的生命与灵魂所栖息的信仰。
没有什么不能破碎在玫瑰的面前,由她见证。
《玫瑰的名字》是一本奇特的书。起初吸引我的是它中世纪教权皇权之争的背景和悬疑推理小说主题,然而读完之后发现,其实并非如我所想的那样在猎奇的情节迷宫中收获真相大白的快感。作为充分融合了历史、哲学、神学、符号学等厚重知识而又雅俗共赏的典范,这本书能够解读的角度非常丰富;而大概与最近的心境有关,我在其中读到的是关于破碎的故事。
书中的故事发生在14世纪的意大利中部,有着生机勃勃的繁盛开始:一座矗立在亚平宁山麓的宏伟修道院,扮演着基督教世界和世俗世界交流枢纽的角色,拥有当时欧洲最大的藏书楼。这里富足而包容,汇聚着世界上最有知识的人,并以垄断这些知识为无上荣耀。然而,这样一座修道院竟然在书中所记录的短短七天之内迅速破碎崩坏、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这其中的象征意味如此明显,但我想我们就此不再多想,毕竟过度诠释也是作者隐隐在书中暗指和批判的。
书中所记述的推理故事并不复杂,黑暗真相的中心是一本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信仰上帝的修士将其视为洪水猛兽,为阻止这样的知识与哲学为害自己的信仰不惜杀人,而这些事件宗教信仰外衣下掩藏着形形色色的欲望驱动着不同角色的人或掩盖、或周旋、或追查真相,而最终无一例外地走向破碎与毁灭,在短短七天中。
七天,在修道院数百年的悠长历史中甚至比不上一次眨眼的时间,作者便把所有人物内心与信仰破碎的过程完整地展示给我们,残忍又真实;然而最离奇和精彩的是,这些破碎甚至并不基于同样的底色:在终极矛盾爆发后,信仰上帝的虔诚灵魂与信仰科学的理性灵魂竟然同时被摧毁,没有幸存者,更没有胜利者。
诚然,产生这样离奇的对比与呈现是源于12世纪西方世界出现的以亚里士多德著作“回归”基督教神学为表象的第二次文艺复兴,其产生的震荡余波持续存在。那时的人们,不论被裹挟在哪股潮流的力量中,心灵仍有枝可依;而信仰一旦破碎,坠落时仍有其他同伴,如灰烬漫天,虽空虚但不孤独,仍有机会寻得心灵最终的平静。如主人公梅尔克的阿德索修士那样,在年迈之年虽不再相信欢乐与荣光是上帝所赐,仍能享受独自与上帝对话,期待着进入“这片广阔的沙漠之中,它平坦而浩瀚,在那里一颗真正慈悲的心会得到无上的幸福”,肉体在无声的寂静和难以言喻的和谐之中消融。同时,他仍能为“因博学而时常有傲慢之举”的威廉祷告,虽然他这位亦父亦师、推崇理性的朋友在大火中所破碎的信仰是因他发现“宇宙并无秩序”。他们的教派不同、信仰不同,却终将殊途同归。而书中其他的人物也是如此,显赫如修道院院长,卑微如出卖身体换取食物的贫苦少女,他们为信仰的坠落而亡,为欲望的火焰而亡,为无知而亡,为傲慢而亡,他们的破碎与毁灭清晰而决绝,区别仅仅在于发出的破碎声或洪亮如丧钟、或轻微如尘落而已。
然而,今天的我们又是怎样的呢?自我们实现了19至20世纪现代世界的“祛魅”过程,每个个体的思想实现了所谓自由和平等,每个人的经历都如此不同和值得尊重;但是,随之而来的情况是,每个人心中所破碎的最重要的那一件事物,也因个人价值观的巨大不同而显得如此重要同时又如此不重要。属于每个人的破碎都是孤独的、犹豫的,伴随着巨大而持久的痛苦,但是其缘由又不尽明确。在如今的时代,一旦我们心中最重要的那个角落破碎了,我们又能做些什么来缓解这样的痛苦和失落?我们的生命也许不会随之陨落,但我们的灵魂必定在破碎的碎片上重构,这样的重构没有方向,也许是随机的,那么破碎后的我们将更无秩序可言。人类现代文明看似理性、民主、欣欣向荣,而那场也许将颠覆一切、如同几百年前毁灭修道院的大火一般的转折事件,将会在何时发生呢?也许是书中那样群体的共同破碎,也许是个体逐一渐渐破碎,我们不知道,但在此之前,希望我们能够找到自救的方式,这也是现代哲学与思想正在努力的方向,也是我们时常试图与自己和解的理由。
祝我们自己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