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之夜（17）他的梦 父辈的情感纠葛
恍惚之间，他又仿佛睡在童年的那张床上，趴在枕头上，隔着门缝往外瞧。一只老式的玻璃灯罩下，电灯泡发散出昏黄黯淡的光亮，悬在半空中，照着一桌丰盛的酒菜。当然，他和姐姐是没有资格上桌的，况且早就过了晚餐时间。因此只能趴着，远远地瞧着。不停地咽着口水，晚饭时的两碗稀饭，这时候早已不知去了哪里，肚子里开始咕噜咕噜地唱起了“空城计”。
三个大人面对面地坐着，可以看到父亲的侧影，女主人给他留下了一个似乎是肩膀不时在抽动的背影，唯一可以看见的正面形象，就是在黯淡的灯光下，远远地看不真切的客人的脸。然而，即便直到现在，他仍然回想不起来，那张脸究竟是什么模样。只记得一脸的络腮胡子，将大部分的脸庞都给遮住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目光炯炯如炬。
一桌丰盛的菜肴，几乎都没怎么动筷子，父亲和客人不停地碰着小酒盅，一饮而尽。父亲的身体，本不该多喝酒，虽然看不见女主人的表情，但是他看见女主人不停地转头看着父亲，似乎在劝父亲少喝点，但是不起什么作用。父亲似乎兴致颇高，还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客人似乎有点勉强地陪着笑脸，话语不多，不无几分尴尬的样子。
如果要问他此刻在梦境里重新看到这一幕的感觉，他几乎可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鸿门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酒过三巡，让客人端着酒杯放不下来，和女主人面面相觑的那一刻，终究还是如期而至。
这一次，父亲没有向客人敬酒，而是自顾自地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长叹一声，老同学，你不该瞒着我呀！
这层窗户纸终于被捅破，对于客人来说，可能反而是一种解脱，终究从此不必再躲躲闪闪，遮遮掩掩了。客人放下酒杯，神情变得释然，真是不好意思，我确实是没想到。离家十五年，谁能想到，会在这儿遇上呢。如果早知道这种情形，你说，我还会过来吗？虽然我们这么多年天各一方，我的为人究竟如何，你不会不了解吧？
父亲似乎十分大度，当然当然。怎么说呢，就像戏文里唱的，也不过就是如此这般巧合吧，怎么会偏偏让你我遇上了呢？哈哈哈哈！
连他都能听出来，父亲的笑声，好像有些勉为其难。让他觉得奇怪的是，此刻的女主人，不仅一言不发，连她的背影，也一直一动不动，就像凝固的雕塑一般。是尴尬，还是无奈？
两个男人，谈论着近在咫尺的一个女人，却又好像当她不存在一般，借着酒精的作用，彼此间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又感慨连连。
她也不容易啊。
你他妈一走了之，留下她们娘俩，就靠着那间店铺，里里外外都得自己张罗，你想想，让她的日子怎么过？
所以呀，不管怎么说，老同学，我还是得好好谢谢你。来，我敬你一杯。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当年，我老婆跟她是小姐妹，是她尽心尽力，送了我老婆最后一程。不说别的，就冲着这个，我也不能亏待了她。我怎么就没想到，她会是你老婆呢？你说，这是缘分，还是命中注定？
是缘分，也是命中注定。来，我还是要敬你一杯，还是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老兄宅心仁厚，我真不敢想象，她们娘俩会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过老同学，我还是想冒昧地问一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呀。
哈哈，这么多年，你在外面是怎么过来的，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一个字，我不是照样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吗？跟你用不着玩虚的，实话告诉你吧，自打从你登门的第一天，你们俩彼此看着的第一眼，我就已经心知肚明了。
呵呵，小弟惭愧惭愧，对不起啊！这样吧，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意思再住下去了。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就走。
瞧你，又来了。我哪里是要赶你走？现在外面是什么世道，你比我更清楚，用不着我多说吧？你就踏踏实实地在这儿住着，哪儿也不许去。当风暴来临的时候，我这儿就是风暴眼，再安全不过。当然，等到哪天你真的想走了，再也留不住你了，我说句真心话，老同学，你还是带她走吧。
你说什么哪，开什么玩笑，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让我把她带走，别人知道了会怎么看，就是我再对不起你老兄，你也不能陷我于不仁不义吧？
你别误会，我是真心诚意的，没别的意思。老实说，这么多年，我身体不好，一直是她尽心尽力在照顾我。跟我在一起，实在是委屈她了。
不不，你千万别这么说。你说她跟你在一起，是委屈她了。可你不想想，目前的我居无定所，四处漂泊，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不能给她，岂不是更糟？
可是不管怎么说，让她留下，我于心不安哪。
老同学，如果你真要这么坚持做，那我现在就走，立刻，马上！
就在此时，女主人突然悲从心来，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悲鸣，把他们都吓了一跳，也把他吓了一跳。她伏在桌上，失声痛哭，让两个男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许久，她才抬起头来，看着两个不知所措的男人，一字一句，杜鹃啼血一般，你们两个男人，全然不顾我的感受，就当我是件东西，可以在你们之间推来推去。只顾着自己的良心是否过得去，你们到底还是不是拿我当人看！呜呜呜呜！
霎时间，谁都不说话了。静默，空气仿佛窒息一般。连从门缝里远远偷窥的他，其幼小的心灵，也仿佛被压上千斤巨石，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他已经不记得，这鸿门宴是怎样散场的。慢慢地，他也由一个梦境，不由自主地沉入更深的梦境，梦的叠加覆盖，让他离这个夜晚越来越远，本来十分清晰的一切，变得虚无缥缈一般。但是，也只有在此时，他好像才第一次知道，大人之间的某些话题，会是如此沉重吗，沉重到涉世未深的他根本无法想象。
以至于成年之后，每当他自己遇到挫折的时候，都会想到这个夜晚，以至于这个夜晚会不止一次地在他的梦境里重现。
那么，这次重现，会不会是最后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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