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没落史
查看话题 >哺育了一代军工子弟的“四厂一院”
1993年12月的一天,45岁的姚本旭搭上一辆军卡,从洛南县卫东镇出发,盘着山路往西安驶去。此次紧跟他一同出山的,还有十余辆卡车,全都满载着人员和物资。
接下来近一年时间,无数卡车在这片深山中穿梭,将四座军工厂、一座医院搬迁至西安南郊,完成了中国军工史上的一次迁徙壮举,最终在西安建成了电子城,西北电子产业基地西京电气集团便是其核心企业。
这四个军工厂和一个医院,过去三十年被称为“四厂一院”,是六十年代国家三线建设的产物,出于军事保密需要,姚本旭所就职的853厂对外简称“73号信箱”。
四年后,姚本旭从西京办理离休手续,和四位老工友凑了2万元,在一处城中村的民房里成立了一个电子连接器生产作坊。
出乎所有人预料,这个简陋的小作坊在随后几年,以火箭式的速度发展壮大,竟至在2009年以2亿元的营收业绩,吸引了时任总里前来视察。姚本旭也从一个军工厂技术员,变身为不折不扣的千万富豪。
姚本旭有个儿子,叫姚小飞,自幼跟随父亲在洛南深山里生活,厂办技校毕业后,也成为一名853厂的普通职工。当迁回西安父亲发迹,家庭财富连番暴增时,姚小飞仍然在西京公司一个充满油污的车间里当着钳工,那年他三十岁出头,每周末都和一众西京厂子弟坐在电子四路的街头喝酒。
建军、老牛、妖哥、刚子都是“四厂一院”时期的工友,几人围着一锅麻辣烫,瞥一眼从身边叫嚣而过的年轻小混混,建军眼神迷离说:
“要是在旱冰场,谁敢在咱面前这么嚣张?”
建军说的旱冰场,是洛南时期他们打架和聚会的地方。姚小飞经常捏紧拳头跟外人比划:我们四个厂,每厂各占一条山沟,地形就像这拳头上的指缝。一拳出击,“啪”,将美苏霸权砸得粉碎。
旱冰场处在四个厂正中位置,搬迁前由刚子经营,刚子是退伍军人,打架玩命下手,厂子弟们都惧惮他的凶狠。
无论这几个伙计曾有过多么豪情的往事,但迁回西安后,都如同山岭里的老虎失掉了野性,在大都市中逐渐成为一个平凡的、低头走路的中年人,或许偶尔从他们一闪而过的桀骜眼神中,能隐约感觉到已经封存在记忆深处的那些历史。

2.
从财富数据讲,姚小飞是公认的富二代,有一次酒后他将手机里的余额亮了亮,这是一个令我血液翻涌数了几遍都没数对的数字。然而表面看去,他并无任何“富二代”的特征,吃大锅串串,喝牛栏山二锅头,衣服鞋子都是折扣品,甚至至今都没买车。
他所重视的,是自己上海人的身份。
尽管只在幼年时期在上海有过模糊而短暂的生活,姚小飞总是用沪语向所有人介绍自己:阿拉桑海宁。
这源于他对上辈家族的地域认同,父亲姚本旭是上海人,年轻时响应国家号召,来到秦领深山,投身于火热的三线战略建设中,命运也捎带着幼年的姚小飞扎根在了洛南卫东。和他们一起聚到这里的,还有南京、武汉等全国各地的军工人。
早晨广播里军号响起,宿舍生活区的职工潮水般分流向各个车间厂房,初中生姚小飞则挎着书包躲在厂大门后面等妖哥和老牛。几个人都不是学习的料,尽管厂子校都是城市调来的高水平教师,可大人们的精力都投在了热火朝天的车间生产,孩子们都是一个厂的,家家熟识,遇上青春叛逆期拉帮结派荒废学业,老师根本管不住,索性任其放飞胡闹。
等来了妖哥和老牛,三人将兜里的牙膏皮凑到一块,往卫东镇走去。这些牙膏皮是挤掉家里的牙膏偷出来的,可以和当地的山民换麻糖。
没有上学,几人在镇上浪到中午,厂区响起了《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这首曲子至今仍在西京公司每天中午播放),他们知道该回家吃饭了。
下午规规矩矩回学校上两节课,放学后有一场架要打,以姚小飞为首的853子弟和以建军为主的406医院子弟,约好了在厂区东湖比拼。打架原因没人知道,反正隔几天不纠集人马闹上一回,不足以安抚这群愣头青躁动的神经。
因为时间紧,两拨人并没打起来,一看时间到了,就跟着围观的闲人飞回家搬小凳子,不分敌友牵连呼应地跑到礼堂外面抢座位。下午工会播放爱国主义教育电影,在露天拉一张银幕,两面都能观看。
……
姚小飞这一代70年代出生的军工子弟,就这样把青春岁月遗留在了大山深处,热血而荒乱。他们的父辈为了革命理想甚至甘愿奉献生命,到了他们这里,只能接受艰苦的条件和没有约束的放任。以至于在整个“四厂一院”子弟的意识中,读厂办技校、留在厂里上班,是这辈子毋庸置疑的生命轨迹。他们之中,罕有另觅他路甚至考取大学远走高飞者。
然而他们换来的,是特殊时期国家的成就,社会学家费孝通评价:三线建设使西南荒塞地区整整进步了50年。没有当初三线建设,就没有现在西南、西北的工业基础。

3.
迁回西安20多年,姚小飞唯一做出符合富二代标签的事情,是包养过一个空姐。
那是2011年他奉命送女儿去澳大利亚读书后,回国飞机上在头等舱搭讪了一位空乘,姚小飞身材瘦高面孔俊朗,加上在军工大院里练就的一口麻溜话,在漫长烦闷的旅途中,博得了这位空姐的好感,成功取得了她的联系方式。
接下来姚小飞频频和这位空姐约会,豪掷千金赢得了美人心,空姐也不再纠结他是有妇之夫,安然住进了姚小飞为她在逸翠园租下的一间豪华公寓里。
这段婚外情被妻子何娜发现后,他们的婚姻一度濒临破散,姚小飞叫嚣着说,自己找到了此生真爱,抛妻弃子在所不惜,任何代价都愿意为这个比他小十五岁的美女付出。
老牛一巴掌挥了过去,让他想想何娜,想想当年在洛南他欠下何娜的情。
老牛和姚小飞技校毕业后,一同进了853车间,老牛是车工,制造过子弹,有时候偷偷用机床车一些弹壳,带出来填上火药,装在火枪里和子弟们上山打鸟。
有一次姚小飞擦枪走火,误伤了4310厂的子弟,不过幸亏没打中要害,对方只受了些皮外伤。
解决办法仍旧是打一场架,管理旱冰场的建军知道周末有场子,提前清理好场地为他们提供准备。
打架那天是周末,姚小飞带着853厂子弟,见对方人多势众,就知道打不起来,按照惯例,请对方在厂办食堂做一桌小灶喝一圈酒就了事。
这本是心照不宣的老规矩,当时853厂的库管员何娜也跟在姚小飞的队伍后面看热闹,并不了解男青年们的江湖规矩,一见姚小飞在前面低头认怂,就冲上前和对方喊口号宣战,这导致对方一时没反应过来,误判了形式,随之展开了对853子弟血雨腥风般的殴打,何娜在打斗中为保护姚小飞,被乱拳打肿了肩部和胳膊。
事后愣头青姚小飞才知道库管员何娜早就关注着他,打架事件后,身边哥们都起哄让姚小飞跟她“好”,姚小飞也开了一窍,想起自己到了谈情说爱的年龄了,于是没怎么考虑,就经常跑到何娜家里混饭吃。
次年,二人结婚,证婚人是当初带头打他们的4310厂子弟。
“何娜是跟咱们从四厂一院里爬出来的兄弟,我们绝不允许你胡闹。”老牛打了姚小飞一巴掌后这么说,一众兄弟也等着他再不迷途知返,就上手教训他。在他们看来,无论友情还是爱情,只要见证了二十年洛南岁月,都是绝对不容割裂的。
姚小飞再次认怂,给了空姐一笔钱,断绝了关系。
4.
1994年“四厂”在西安组建成庞大的西京电气总公司后,由于资金缺乏管理不顺等原因,职工待遇甚至基本保障都陷入了空前的困境,一直持续到20世纪翻篇。

尽管如此,当年军工“四厂一院”所拥有的势能是普通企业无法比拟的,职工们头顶的先天便利光环,照亮了他们另行谋划的出路。
姚小飞的哥几个后来都混得不错,老牛开了一家电镀厂,给寄生在西京公司周围的一批企业供货,妖哥调到某中字头央企任局长,建军在电子四路开饭店,西京子弟常来聚餐,将他的生意照顾得红红火火。
姚小飞本人,也受益于父亲公司的影响力,在一家供应商单位做挂名副总,每月拿着不菲的“顾问费”。而老婆何娜,也成了央企市场高管,坐拥百万年薪。
至今每周一次的聚会,这些相继迈过四十岁的中年老炮,坐在街边串串摊前,喝上头了,就挥舞着齐唱起来:
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儿孙……
这是当年“四厂一院”最流行的口号。喊口号本身并不产生多大的效益,但口号一呼喊,情绪都上来了,理想都上来了,回忆都上来了,热泪都上来了。山呼般的口号当年在厂区经久不息的回荡时,这里的人们全身心都充满了奉献、大干、无畏、团结的澎湃激情,在其中成长起来的姚小飞一代,对金钱利益的概念,似乎有意地停留在那个计划经济时代。
后来发家,姚小飞在西安新认识的朋友知道他的背景后,纷纷围拢在他身边,跟他要钱要关系。姚小飞拿他们当朋友,认为自己能助一臂之力是份内的事,可这些年,“朋友”一个个不是卷了他的钱消失,就是用掉之后不再联系。
“你别怪谁,这就是市场经济。”妖哥安慰姚小飞,其实姚小飞用不着安慰,他从洛南时期就喜欢喝酒,一顿酣然大醉之后,他可以忘掉一切不愉快。而那些得了他好处的“朋友”们,却永远不知道这些洛南子弟隐藏的真正财富:
刚子来自陕北某市级领导家族,建军从唐山大地震的地缝里爬出,妖哥在853厂的“将军楼”住过,因为伯父是蚌埠部队的军级干部……
但是在山沟里,这些都被制度抹平了,被口号声淹没了,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差别,大家都是三线建设的一颗螺丝钉。没有那个年代如此从容,不论出身,以致多年后,他们再次提起这些,都是当做笑话一瞥而过。
大浪淘金,正是他们将这些名声利益看做泥沙,岁月沉淀下来的,是金子都不换的革命友谊。
5.
“四厂一院”是一个世界,但绝不是一个孤立的世界,它的建设,不仅仅影响了这批军工人,还给深南里的原始村落卫东镇打开了一扇窗。
早在建厂选址时,这些单位就给当地承诺,可以给拆迁户每家配置进厂名额。现在西京社区里不少“准西安市民”,就是当年卫东镇的拆迁户,他们因为三线建设,从农民转变成了国家赡养的工人阶级,继而又落户西安,接受了命运魔棒的神奇点化。
但从始至末,厂区和卫东镇敌对不断,持械打群架的事件屡见不鲜。这其中既有利益相争,也有生活模式的影响。
厂区打架参与者,无非是姚小飞这群无所事事的小年轻,他们吊儿郎当的言行举止在卫东村民看来,是离经叛道无法忍受的,尤其怀着建厂对古老生存生态破坏的愤怒,但国家建设、军事项目、政府批文等合法合规的表面文章,使他们哑口无言,怨气便对准了这批爱惹事的子弟身上。尤其是洛南县城的704厂被一场大水冲毁后,更引发了老一辈山民们的担忧。
而新一辈村民,对“四厂一院”带来的诱惑,显然胜过了其它,除了有机会能让自己变身为国家职工之外,厂子弟们从大城市带来的新鲜事物,无不撩拨着他们的心弦。衣服、水果、电影、收音机、医院……这些此前他们是闻所未闻的,甚至外乡的女孩以嫁到卫东镇为荣。
可是矛盾并不就此消失,工厂曾一夜降临,30年后,在“保军转民”的大规划之下,工厂又一夜搬迁,再次激怒已经习惯“三线生态”的村民,并爆发了建厂以来最大的混乱。
“四厂一院”搬离前夜,村民得知消息后,将当初工人们修筑的运送物资的公路挖断,用石块和木头堵住厂区大门,他们觉得冤屈,当初进来时,工厂破坏了他们的生活,现在他们已融入工厂上万名职工的生活圈中,开起了商店、饭馆、衣服店、粮油店,当人去楼空,又要毁灭他们对未来的规划,因此明知搬迁势不可挡,但他们依旧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法表达他们的愤怒。
二十年过去了,一切都湮灭在时间的长河里,洛南山间各个军工厂早已坍圮残垣,荒草丛生,一度让后来的游客面对它的阒寂,产生恍如隔世之感:如此规模恢弘的工业群落,曾有过怎样热火朝天的历史?我们只能像面对海底沉船一样,在想象中恢复这个当年“小香港”的辉煌。
6.
几天前的12月5日,姚小飞过48岁生日,一大早他首先找到牙医,拔掉了一颗卧槽牙。捏着锈迹斑斑的老牙,他笑了笑说,这个本命年一过,人生就第五轮了。
晚上的生日宴会在锦业路一家奢华的私房菜馆包间举办,请来的宾客都是当年“四厂一院”打过架、逃过课的子弟。这波人都能喝酒,山珍海味没吃几口,各种酒却轮番上阵。
他们喝酒的“说头”也多:853厂的一起喝一个,同班的喝一个,党员的喝一个,头发5厘米以下的喝一个……
对于这群即将奔50的70后,席间我这个唯一的80后插嘴问了个问题:你们是不是很怀念“四厂一院”的时代啊?
“有个屁怀念!”妖哥举着酒杯晃晃悠悠地说:“江山还能打,老子就嫌不能再活五百年!”
没人在意我问了什么,都站起来舞动着嚎起“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歌来。
文/七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