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
1.
玛尔塔对我讲了这样一番话:当人们说“一切”“总是”“任何时候也不”“每一个”时,可能这只是对他们自己而言的,因为在外部世界不存在这种普遍化的东西。
她向我提出忠告,让我留神,因为如果有人开口闭口“总是”,这意味着此人失去了与世界的联系,他说的只是他自己。
2.
我过去不理解玛尔塔,现在当我想起她的时候,照样不理解。
可我又何必理解玛尔塔呢?又有什么能向我明确揭示她行为的动机,揭示她所有故事的来源呢?假如玛尔塔有什么履历的话,她的履历又能告诉我什么呢?
也许有人根本就没有履历,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他们是作为永恒的现在出现在人们面前的?
3.
“好吧,”她终于开了口,“告诉你我为什么允许你留下来吧。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想起了一头鹿,一头受伤的小鹿。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小鹿会长成强壮的大鹿。你向我请求留在这里的那一天,我曾向库梅尔尼斯祈祷,因为我不知该怎么做。我一向很少做梦,但那天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了漂亮的象牙浮雕,展现的是两只动物——鹿和狮。鹿吃掉了狮子,吞下了它的脑袋。”
女修道院院长住了嘴,满怀期待地望着帕斯哈利斯。
“喏,后来呢?”他问。
“什么也没有,这已是一切。”
“这意味着什么呢?”
她耸了耸肩,“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这样的梦不是每天都会有的。你应该留下来……”
4.
我在做梦,我觉得时间走得没有尽头。
没有“以前”,也没有“以后”,我也不期待任何新鲜事物,因为我既不能得到它,也不能失去它。
夜永远不会结束。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甚至时间也不会改变我看到的东西。
我看着,我既不会认识任何新的事物,也不会忘记我见到过的一切。
5.
夜里她又听见阿摩斯的声音。他说:“我爱你,你是个不同凡响的人。”
在半梦半醒中她似乎觉得能辨识出这个声音,觉得她能肯定这声音属于谁,于是就幸福地睡着了,然而半梦半醒中做的梦,像所有的梦一样,终必是梦。
早上醒来时一切都化为乌有,烟消云散了,留给她的只是模糊的印象,仿佛她知道点什么,只是她不是很明白究竟是什么。
这就是一切。


6.我们并排坐在她家屋子的台阶上,或是坐在我家阳台的金属椅子上,那些椅子由于去年的雨水侵蚀已经开始生锈。 在我们俩之间播下的沉默,自己播下的沉默,向四面八方扩展着,贪婪地跟我们争夺空间,让我们连呼吸的空气都没有。我俩沉迷得越久,开口说话的可能性就变得越小,一切可能的话题就显得越遥远,越不重要。这种沉迷常常是柔顺的,温和的,有如孔多的人造纤维,给人以干爽,愉快的触觉,像那丝绸。 可我有时生怕玛尔塔不能跟我一样感受到这一点,猛然地突然抛出一句“喏,不错……”或者“是这样的……”或者甚至是一声单纯的、茫然的叹息,来打破我们的这种沉默。这种担心开始破坏我从沉默中获得的全部乐趣,因为我不知不觉就成了它的卫士,从而也就成了它的囚徒,在我内心深处绷紧了弦,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些时刻,等待着某种神奇的、不可思议的光滑的东西,某种不受约束的出乎自然的东西变成了不可忍受的东西。 这可心的静谧终归会结束。到那时我们彼此还能说些什么呢,玛尔塔? 好在玛尔塔表现得总是比我聪明。她悄然无声地站立起来,不引人注意地离开了我,那时我独自留在寂静里,二度空间的、没有属性的我,处于时间拉长了的半存在状态,无思无虑,仰望高空云舒云卷,唯有令人目眩。 7.我们之所以是人是由于忘却和漫不经心。 8. 我感到某种似风非风的东西,不温,不热,吹拂着整个的我,仿佛我到了一个大气旋附近:那股力量将我推离光亮,它挡在我和那看不见的光亮之间——但那却是一条可感知的界线。 尽管我想越过这条界线,此前没有任何东西如此吸引着我走向光亮,可是我太虚弱了,没有足够的力气向光亮走去。直到我的头脑里出现了一个声音,它可能既是我的声音,又是别的什么人的声音,那个声音对我说:“这是时间。” 那时我便领悟了有关世界的全部真理,懂得了是时间阻止了光亮照到我们。时间将我们与上帝分开,只要我们在时间里,我们就受到禁锢,让黑暗随意摆布。直到死亡让我们从时间的镣铐里解脱出来,但那时关于生我们已无话可说。忧郁笼罩了我,虽然我的眼睛看到了光的全部辉煌壮丽。我不渴望任何别的东西,唯求永远死去,大概我已经死了,因为时间之风已骤然消失,我也沉浸在光亮之中。 沉入光中的这种状态唯一可说的就是,什么也不说,因为所有的话语都跟我一起消失了。甚至我已不能作任何思考,因为思想也已不复存在。我既不能在这里,也不能在另外的任何地方,因为不存在这里和那里,不存在任何运动。在这种状态下,不存在任何质量,既没有优质,也没有劣质。 我不知道这种状态已持续了多久,因为既没有瞬间,也没有千年。 9.玛尔塔对我说,对看到的东西别太在意。我不知道她为何要对我讲这句话——她已是要走了,手握着敞开的门的把手站着。 傍晚我想起了这句话。一段动态影片中的一个不动的镜头。影片里的一切都在变,一切都不再是先前的那种样子。眼睛也是这样的构造的:看到的是更大的活的整体中的一个死的环节,而且眼睛会把看到的东西钉住,扼杀。所以当我看的时候,我相信,自己见到的是某种稳定的东西。但这是世界虚假的画面。世界是运动着的,而且是摇摆不定的。对于世界而言,不存在任何可以记住和可以理解的零点。眼睛照出的照片,只可能是画面、图示。风景是最大的错觉,因为风景的稳定性并不存在。风景可以记住,仿佛是一幅画。记忆创作风景画片,但它无论如何都不理解世界。 因此风景才如此易受那些看它的人的情绪影响。 人在风景中看到自己内在的不稳定瞬间。人到处看到的只是自己。这就是一切。这是玛尔塔想告诉我的。 10.大自然中没有白色。甚至雪也不是白的,而是灰色的,是闪着金光的黄色的,也可能是蓝色的,像天空,或者是黑色的,像石墨。因此白色的台布和被单会造反,因此它们会一个劲地变黄,仿佛想使自己摆脱这种不真实的化装。通常的洗衣粉对此毫无办法,如同人类的许多发明一样,它们只是反射光线,加倍制造错觉。 11.用这个镜头的光圈观察我自己,用另一种目光,不完全是我自己的目光,用一种冷漠的、遥远的、无动于衷的目光观察我自己。这种目光今后将会同样冷静地记录我的手的动作、我的眼睑的颤动、我的房间里的闷热和我的思想——记录下所有的、甚至不成熟的、未定型的一切。这种目光、我从我外部观察一切的那个观察点将会越来越经常地出现,最终将开始改变我自己,我将变得缺乏自信,不知我是个什么人,不知我的中心点——其他的一切都将围绕它运转的中心点——在哪里?同样的事物在我每次看来都将是另一种样子。首先我将迷失在所有这一切之中。我感到恐怖。我将绝望地寻找稳定。 最终我将认识到,稳定诚然存在,但离我十分遥远,而我就像一条溪流,就像新鲁达那条不断改变颜色的小河;而关于我自己,我唯一能说的是,我偶然发现自己是从空间和时间上的一个点流过,我除了是这个点和时间特性的总合之外,什么也不是。 从这里得到的唯一教益是,从不同观察点看到的世界是各种不同的世界。 因此,我能从不同的观察点看到多少种世界,我就能生活在多少种世界里。 12.后来我想,问题或许并不在于我希望老,不在于追求年龄,而在于追求一种生活状态。这种状态可能只发生在老年。这是一种无为的状态,也就是说不采取行动去争取什么,而如果已经开始干了,那就慢慢干,仿佛关心的不是活动的结果,而是活动本身,是活动的节奏和旋律。一边缓慢进行,一边观察这个时代潮起潮落,再也不会冒险去赶潮流,也不会冒险去赶潮流。 这意味着忽视了时间,仿佛时间只是别的某种东西,某种真正想望的东西的优质的广告。什么也不做,只是数房间里闹钟的敲击声,并且转眼就把这一切全忘于脑后。没有思念,没有追求。至多只是期盼节日的来临——归根结底正是由于期盼才有节日。咽下唾液,并且感觉那涎液如何顺着食道流到了某个“深部”。用手指尖触摸手心的皮肤,感觉它如何变得像冰河一样的光滑。用舌尖剔下牙缝里的沙拉碎块,恍如又吃了一顿午餐那样再咀嚼它一次。耷拉、蜷伏在自己的膝盖上,从头至尾学究式地追忆某件事情,直到头脑由于无聊而打起了瞌睡。 玛尔塔头上灰白色的短发在花朵中间闪着银光。根根竖立的短发纹丝不动。或许玛尔塔以为保持静止状态能战胜近日的炎热天气,或许她正在数花瓣的数目,或许花的美艳使她惊得喘不过气来。蓦地,在短暂的瞬间我知道了她想的是什么。这种思想也曾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在我自己的思想中间扩展着,终于爆炸了,消失了。我大感意外,呆若木鸡,举到了眼睛上的手也一动不动了。 玛尔塔想的是:“最美的是那些给蜗牛咬出了缺口的花瓣。最美的是那些不太完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