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一朵凋零的花

阿玉睡着了。月亮和黑夜都被挡在窗帘外面。

组成人类的粒子，同时组成了月亮。睡眠里颇为不安的阿玉，正在变成别的东西。

她梦见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一副巨大的肖像画里。眉目和发丝都清晰到令她困惑。倒是从未这么仔细的瞧过他呢，她在梦里想着，长时间的端详着那副画，通过画布上堆叠的颜料看他。

看了一宿。第二天，阿玉果然变成了一朵花。

一朵安静的，处在等待中的花朵。她感受到窗帘缝中光变得愈来愈强烈，房间在这种光里显得格外的黑。

哦，这古怪的世界。你不知道你一觉醒来，会变成什么。

变成一朵花之后，阿玉的情绪格外稳定。

你知道的，一朵花无法同时思考很多问题，所以她只好从最近的记忆开始想。

对了，那张巨大的肖像。像极了梵高的自画像。当我静静观赏的时候，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直白的望向你，单方面的凝视。那是一个孤独的场景，周围弥漫着灰蓝色的水雾。不，不是不需要回应，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我爱你与你无关“的骄傲，而是——不可能得到回应的绝望。越是感到那副肖像画的触手可及，能把我的鼻尖抵在你的衬衣领子上，我越是感到绝望。

阿玉第一次爱一个人。听说每个人都会在初恋的夜晚，变成一些别的东西，一块石头，一团火，或者一只飞鸟。

肖像里他的瞳孔像两颗西梅，而站在你面前的我，却像站在断崖上。三两颗小小的石子儿从脚边滚落下去，像笨拙的雏鸟飞进浓雾。

遥远和咫尺同时被感受到。

哦……说回来，我到底是为什么变成了一朵花呢。她看不到自己，她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她也不好奇自己到底是桔梗花还是向日葵，她脑海里关于花的概念越来越模糊。像作为人类时，对人的概念感到困惑。

人和花。她这下子清清楚楚的想起了她唯一记得的人类。作为人类的那张脸，在她视线平行的地方，生动的眨着眼睛，拉伸嘴角，华丽的落下一句话。

阿玉，我想想，明天告诉你。

关于她的困惑，他始终没有给出答案，却做出一副明天肯定回答你的样子。他那个样子，倒是把明天彻底从脚下划开了，像半块奶油蛋糕，缓慢的自我坍塌。

真狡猾啊。

可是一朵花正在经历凋零。如果最后一片花瓣掉落，那阿玉还存在吗。

光线每一刻都在变幻，沿着窗的缝隙，外面的空气也悄悄的渗透进来。

在那个咖啡馆里，在她问他，是否喜欢她的时候。他正注视着桌台上的一支雏菊。他认真的注视着，引得阿玉也忘了自己的提问，去瞧那朵花。仿佛他正在用目光将答案写在花瓣上。

真狡猾啊。

所以阿玉注定会物化成一朵花。因为她相似的，处在被动的等待里，不能向前猛扑，也失去拔腿就跑的力量。她处于强烈的被看见的渴望里，她想要被爱，被选择，被肯定。所以她干脆变作了一朵花，可是一朵花，和别的什么死物，都是一样的。

她被掠夺了，被人类特有的爱情，剥夺了人类的特征。

如果她作为一朵花，彻底凋零，那么她甚至，没有资格作为他者的一个备选项。

这里连风也没有，她一动不动，没有主动的自由，也没有被动的自由。

她的最后一片花瓣掉了下来。仿佛支撑了足够久的时间，花萼都潮的几乎长出白色的霉。现在她知道了，她不会因为凋零而消失。

相反的，一朵凋零的花反而自由了。属于阿玉的粒子，现在散在地面上，浮在空气里，她同时感受到木板、空气和水。

你瞧，多狡猾啊。他不做选择，就抛给了薛定谔的爱。不打开黑箱，爱就可能存在。

呸……才不是呢。阿玉现在明白了。

不选择，就是也是一种选择。

阿玉现在不仅淡定，机智，而且自由。不需要双脚，不需要语言，她就退出了那个“被选择”的游戏。不是谁都愿意做你的花。

那副肖像，对了，那副肖像，在它的相框玻璃的倒影里，上面倒映着一个小小的脑袋。

小小的脑袋的倒影，和肖像的产生重叠，像极了他衬衣上的一颗纽扣。

但那模糊的圆，是一颗聪明的脑袋。阿玉睁大眼睛去瞧，瞧见了自己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她看的起劲，什么都想起来了，觉得那相框变得越来越大，朝着她倒下来。她吓了一跳，退了一大步。

脚底踩实了地面。

当自由意识重生，暂时寄存的名字，就会重新回来。阿玉睁开眼睛，发觉今天也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