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写作计划】迷恋04
生活永远不可能一直无忧无虑,就像阳光不会一直照在一个点上,它总会均匀的,按照自己认为的公平,去向南北两极移动,不管是赤道上全年的昼夜等分,还是两极的极昼极夜,看似公平,其实天差地别。
生活也是这样,你看似波澜不惊平平淡淡的生活,也许就像赤道上单调的昼夜等分,永远没有什么刺激、兴奋的体验,也不会有痛苦、绝望的经历。
五年春秋转换,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也有五年这么久了。陈佳最初对曾砚的迷恋没有被生活消解,而是往平淡的生活细节中蔓延。她看着他在书房画画,看书,偶尔帮朋友接一些设计工作,挣些外快。想起来有一次演出,遇到的那个什么公司高管,聒噪的不行,总是开着车,在他们学校门口堵她,引擎轰鸣。她甚至懒得记对方的名字,和朋友说起来这个人总会说,那个棒槌。她说起这段经历的时候,眼里总是嘲弄和不屑。
“你知道那个棒槌天天堵我,跟我说什么吗?”
他说,“你没有理由拒绝我,我有很体面的工作,很不错的收入,你总不能跳一辈子吧,但我可以养你一辈子啊。”
陈佳甚至看都没看他,甩了四个字就走了“关你屁事。”
她不需要什么优渥的生活,他们现在这样不就够了吗。她欣赏、迷恋,或者说爱曾砚的,就是他能够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不会被别人的眼光锁死自己的一生,能够保障自己的生活,将更多精力放在生活和物质以外的事情上。
她也不需要什么物质,也许是从小学舞,或者是父母之间大起大落的情绪,让她一度认为自己的价值仅仅是帮母亲实现她的价值。中学时,又彻头彻尾的叛逆,将自己的叛逆视作对父母的报复,现在她开始有自己真正想去做的事情了,也意识到自己需要的也不是所谓物质带来的安全感,而是需要一个认可自己价值观的伙伴。
有一次,她排练弄伤了脚,曾砚去三院接她回家,给她去小卖部买了一兜子冰棍,垫在脚腕子上,自己剥了一根儿红豆沙,还嘀咕着,“是不如我们院门口的好吃。”
他转头去拿药箱,打火机,还有针,消了消毒,给陈佳挑打出来的水泡。他叹了口气,搬来最亮的台灯,屏息凝气,头发有点长,落在他的眼前,他也不敢腾出手去撩头发,屏着气,轻轻用针尖去刺水泡。陈佳比他还紧张,这种事儿原本都是自己弄一下就得了,今天脚肿起来,踝骨都发亮,曾砚是吓得不轻吧。
终于,比绣花还难,比外科手术还紧张的工作做完了,曾砚点了根烟,长出一口气。
“佳佳,你现在是真的,还想跳舞,还是因为从小只有这一件事出现在你生活里,别的你也不知道自己会干点什么?”
他转而补充:“你看我也是,子承父业的感觉,但是其实也不是,因为绘画和说话也没什么区别,就是表达,所以我和他也不一样啊,老头还看不上我呢。我就是用自己熟悉的方法说自己想说的话。”
陈佳先是被问的有点发愣,后来仔细琢磨了一下,和他说,
“和你一样,一技之长,终将是一个倾诉自我和寻找本我的渠道吧。咱们能说作家不应该学中国话,学认字吗。”
“那我就放心了。”
陈佳也放心了。
临近毕业,陈佳也开始要找个工作了,她推掉了几个事业单位的招聘,也拒绝了她妈要让她去苏州的要求。奔走在北京好几个现代舞团,当代舞团甚至是工作坊之间。小时候给父母跳,学生时给学校跳,她该给自己跳了。
越乱就越烦,那个棒槌最近又跑过来堵她,不厌其烦的,他还以为陈佳是欲擒故纵,要走个高冷范儿呢。
舞蹈学院很小,她不知怎么的想起瓮中捉鳖这四个字了,她反而觉得是被土鳖给捉了。
这次她主动出击,走过去,敲了敲车玻璃。
“您还跟这儿趴活呢?”
“这不是等你吗,想去哪啊,我送你。”
“别来这虚的了,你要是爱心泛滥,我给你个网址,你去救助一下弃婴、流浪动物,别每天缠着我了。”
“这能一样吗,我是因为欣赏你,才想帮助你的。”他说的大言不惭,让陈佳纳闷儿,这么不要脸的人都当高管,这世界真是够可怕。
“我不需要帮助,我很好。别说什么欣赏不欣赏的,都是成年人,直白点,想上我就直说,还欣赏,您真够逗的。”
“那既然你这么直白,我也就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你开个条件吧,一个月一万,两万?要什么包?都可以说的。”他开门下车,饶有兴趣地看着陈佳,心想这个姑娘有性格啊,肯定别有一番风味。
“睡我,还要开条件,您不配,要不等我发达了,您困难了下海了,我再去支持一下您的生意吧。”陈佳说完直接进了学校,以免他跟上来,看见他上了车,开走了,陈佳才打车回家。
陈佳不知道,他其实没走,而是跟着她回了家,之后还找上门过一次,见到了曾砚。
说了一些曾砚当时也没放在心上的话。
陈佳最后决定去了北边的一个现代舞团。
她很喜欢这个舞团,也很喜欢现代舞。除了上班有点远以外,没有任何的问题。她还在学编舞,学法语,学一切自己想学的东西,呼吸自由的空气。
她买了好几面镜子放在院子里,曾砚说你这太可怕了,我晚上出来感觉像聊斋。
陈佳说,你懂什么,我要排练,完事儿了我给你盖上总行了吧,再说了,走出来三个女鬼不挺刺激的嘛。
这个夏天的傍晚,看着在院子里练功的陈佳,轻盈、自信、说起话来噼里啪啦的利索有趣,和当时那个满脸倔强的不爱说话的女孩判若两人,曾砚突然产生了一种想和她共度余生的念头。他们之前,彼此有一个默契,觉得家庭是限制个人发展的一个因素,所以他们只负责管好自己,不做什么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的承诺。
但是曾砚看着陈佳的奔波,自己目前一筹莫展的创作事业,虽然理智上知道,陈佳也不是为了他在奔波,但是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生活的逃兵,让她一个人冲锋陷阵。
半年前那个不速之客的一句话,对当时的他没什么影响,但是有点刺到现在的他。
“她万一有一天伤了,我看你就算卖了这个破院子都未必能给她付得起一年的康复费。”
他鬼使神差,点开了同学的朋友圈,同学在朝阳区开绘画机构,现在谁都知道,小孩的钱是最好赚的,只比抢钱来得慢一点,但是安全正当甚至正义的多。
他加盟了同学的画室,也开始奔波、忙碌。但是当时陈佳在外地巡演,他没有和陈佳说,也没想好怎么说。
陈佳从巡演下来,回北京休息。慢慢发现曾砚有一些不对劲,整天整天不在家,一幅油画,放了十来天,都没怎么往下画。问他,他只说去帮朋友,旁的就没说了。
终于,有一天。
“我和你说个事,我去同学画室代课了。”曾砚试图说的轻描淡写。
“嗯?你不是最讨厌去…”陈佳没往下说,放下手机,看着她,她有点不好的预感。
“对,但是,我们得生活对吧,得开销,得有一些保障。”
“你别闪烁其词,房子你买下来了,我也给你家用充当房租,你的画什么价格你比我清楚,还不够吗?”
“佳佳,你也毕业快一年了,生活的压力你也应该知道吧。我得给咱们以后做个打算,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也得有点担当了。”
“曾砚,我刚毕业快一年,你呢,你毕业七八年了吧,你以前急过,在意过吗,现在到底为了什么,你别给我这编,你自己想想明白。”说完,陈佳转身出门。
她也不傻,她知道他开始存钱,开始试探问她要不要换个大点的房子,她说不用,是真的不用。她知道曾砚特别倔,认准了要这样,就不会被她劝回去,还会觉得是她在委曲求全。她觉得,曾砚的确是,自由的,不能被豢养的鸟。但是现在,明显,是变了。她觉得,分手吧,可能对他来说,会好很多,让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她爱他也好,迷恋,依赖也好,不体现在任何形式上,但是建立在他的自由精神上。
“咱们分开吧。该是分开的时候了。”陈佳先发制人。
“什么?为什么呢?”曾砚是真的一头雾水,他甚至怀疑自己没睡醒。
“没有为什么,咱们像一起坐车去春游的同路人,现在到站了,我该下车了,你该去你的终点站了。别因为一个路人,耽搁你的行程。”陈佳说完就走,她没力气再多说一句了。
逃命似的,打上车就走了。
曾砚去过她的舞团找她,他不能接受。舞团说陈佳请了年假,现在应该不在北京。
陈佳一个人,跑去浙江的一个小城,住了半个月,每天都在黑与白之间颠倒,她开了安眠药,开始还有效果,但是睡着之后,无限的,她觉得她在东四的小院儿里醒过来,在槐树下面跳舞,在曾砚画画的时候,从背后捂他的眼睛,在小厨房里,手忙脚乱给曾砚系围裙。
她怕睡,也怕醒,后来,她开始用安眠药配酒一起喝,总算是好了,天旋地转,像小时候跳舞旋转时候的那种晕眩和无力,做梦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想把这一段记忆睡过去。六年啊,她也不过24岁,四分之一的生命可怎么睡过去。
曾砚辞职了,把自己关在家里。开始疯狂画画,什么都画,但是无意识地,下笔总是一个跳舞的小姑娘。他觉得自己魔怔了。他关注了陈佳那个舞团的微博,看他们的演出信息,他们总在小剧场演出,他也总是买最后一排的票,有时候能看到陈佳,但是,看一会,他就受不了,只能跑出剧场,他怕他冲到舞台上去。也怕这样一做,陈佳就是再也无迹可寻的幻象。
陈佳也没说过,那段日子她是怎么过去的,但是三年后,她去一个艺术馆拍新舞剧的宣传视频。结束之后,和同事在场馆里逛,在二楼的展厅,看到了一幅画,槐树下有一面镜子,一个女孩坐在树下穿舞鞋,镜子映出她低垂的眼眸,镜子的一角,有一个立着的画架,地上,有还没来得及扫的槐花。
说明牌上写着几行字
作品名称:《她》
油画
12号
创作日期:2018-07-28
作者:佚名
她一下就绷不住了,她知道是谁画的,2018-07-28,她还记得2008年7月28是一个暴雨天,她等了很久的,暴雨天。她蹲下,捂着脸,同事以为她低血糖,赶紧扶着她坐到椅子上,问她怎么了,要不要吃一块巧克力,她搂着同事,开始哭,上气不接下气,同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动,幸好是周一,没有观众,只有她们一些演员来拍摄,索性也不哄她,就搂着她坐在画对面的长椅上。
展厅的侧面,是策展人办公室,策展人走出来,看见有个姑娘在那幅油画面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观众部的同事说,她们是舞团来拍宣传片的演员,不是观众。
策展人的小眼睛一下像透出光一样,是厚厚的镜片都拦不住的贼光,给观众部的小伙子吓了一跳,以为这哥们鬼上身了,赶紧一溜烟的跑走了。满眼贼光的策展人回屋拿手机,飞快拍了个背影,发给曾砚。
贼光小眼镜:“原来你是姜太公钓鱼吗?”
曾砚:“不是,只是想她了,没想到还有这个效果。”
他是真的不知道,但是现在知道了。
曾砚看着手机,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四年了,她还那么瘦,或者,更瘦了。背影中,甚至可以看出突出的脊骨。
四年了,他还在槐树下画画。
他想了好久好久,点开陈佳的头像,发了一句。
“我还没死呢,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