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感受到的“知识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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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很强烈的知识恐慌感,看欧洲史,觉得对古希腊、古罗马的基本史一窍不通,然后在网上找资料恶补,没有用,还是没有一个清晰的脉络,一团酱糊。欲读大部头,可是又看不下去,于是,灰心丧气,甚至自怨自艾。这只是一部欧洲史罢了,中国各朝代史,我亦只是略知皮毛,尤其对于五代十国和魏晋南北朝等混乱时代史,了解甚少。这只是举历史知识的例子罢了。再如哲学知识,中国哲学,西方各种哲学流派,中国哲学中的理学、心学,西方古希腊时各哲学流派(如斯多葛),以及近现代种种主义,我都一知半解。我有着强烈的恐慌感。
大学那会,一个同班同学,学习很好,高考考分也高,每次科目考试,总是班里前几名。不过有一次我们聊天,偶然提到张学良,他竟然问,“张学良是谁?”我大惊。
大约从那时起,我开始升起知识恐慌。因为当我听到那同学不知道张学良时,我突然对他产生了隐隐的强烈鄙视,学习好,却无知。我怕有一天我也会犯他那样的错误,从而遭人鄙视。
求知,似乎成了装点面子工程。
按佛言,我犯了“我执”之念。
如何破“执”,这成为我多年一直想解决的思想难题。在我身边,我见过太多几乎不看书,但却不妨碍其成为专家教授,荣誉等身。到底什么是知识?如何求知?求知的边界在哪里?知识有用吗?这些问题,我一直没有清晰答案。
直到读到学术著作R.M.加涅的《principle of instructional design》(教学设计原理),突然大悟。
加涅把学习的“结果”分为五类:智慧技能(如学会做某事,如学会会计记账)、认知策略(如学会学习,形成自主学习的习惯)、言语信息(如背诗词、知道某国首都)、态度(如形成讲公德、敬业等价值观)、动作技能(如学舞蹈)。此中所谓学习结果,亦可理解为知识的分类,其中提到的“言语信息”,恰恰是我们经常形成知识恐慌的主要源头。所谓言语信息,用学术语言表达,即为“陈述性知识”,即知道什么(而不强求知道为什么)。我们经常赞叹于某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说的就是这种陈述性知识。在我们生活中,我们引以为崇拜的“饱读诗书者”,他们腹有诗书气自华,这种腹内诗书,即为陈述性知识,再如孔乙己引以为豪的“回”字的几种写法,亦是。
陈述性知识有用否?
有用。如,如今新冠时期,一些出门戴口罩、回家洗手等卫生常识,即为陈述性知识,它可以保命。另外,历史知识多是陈述性知识,对于塑造国民的国家认知观念、培养爱国主义情感是有用的。
然而,立足世俗角度,所有知识分类中,有用性最低的,就是陈述性知识,因为它并不能提高我们的生存能力,它对于解决生活工作中的难题亦无甚作用,所以才有了“最无一用是书生”的说法。
大约是中国自古以来对文字传统的极端重视,所以人们多对陈述性知识充满了渴望,而对于陈述性知识丰富的人也充满了尊崇。岂不知,陈述性知识主要表现为信息,是一种结构化、概括化的信息,对其过度重视,是否存在问题?在如今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们每天都会不断接触浩如烟海、层出不穷的信息,我们经常会下意识从这些信息中提炼出知识,或者只是把这些信息对他人复述一遍,以表明自己与时俱进,是个有知识的人,你不断的追踪这些信息,不断提炼各种陈述性知识,永远没有尽头,最后应了庄子所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怠矣!”
我们都怠了,都恐慌了,陈述性知识最终在这信息爆炸化时代里,往往成为人心头沉重的负担。
如何破局?拒绝陈述性知识?不大可能。陈述性知识往往是其他知识的基础,如医生临床手术(即加涅提到的智慧技能),需要把握最新的陈述性知识,如价值观形成(即加涅提到的“态度”),同样有赖于陈述性知识的熏陶。
窃以为,破局,重在以下四点。
其一,弄清知识与“道”的区别。老子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求知是一个加法过程,而求道却是做减法。这里的道,并非宗教,更多的是智慧。知识可学,而智慧靠悟,知识堆积,未必智慧。正如禅宗六祖惠能,听人诵金刚经即悟。坛经云,有尼法号无尽藏,向惠能请教《涅槃经》,慧能:“字即不识,义即请问。”尼惊:“字尚不识,曷能会义?”慧能答:“诸佛妙理,非关文字。”这里面,文字即陈述性知识,妙理乃智慧,道。“道”是与人的幸福、安宁、舒畅相关联的,我们会痛苦、抑郁、纠结、不平,这是我们智慧不足、修道不够有关,而与知识几无关联。当我们想要幸福时,一味求知,可能走了反路,我们的知识恐慌,甚至形成症结,严重阻碍幸福。此时,我们是不是该反思,自己走错了方向。应该放下,做做减法,修道以静心。
其二,单就求知论,应拔高层次,形成系统化知识,举一而反三,最终应形成“程序性知识”,提高解决问题的能力。教育学家布罗姆提出,学习分六个层级,曰:记忆、理解、应用、分析、评价、创造(后两者也有的说是综合、评价)。学习陈述性知识,往往被限于第一层次,就是背,记忆,如同大学生考前狂背,以蒙过关一样,亦如孔乙己之写“回”字,也只是一种背诵。所以我们对知识的学习应该拔高,要理解,最后形成创造能力。当然,这里面有一点特别重要,那就是形成系统化知识。知识碎片化,是这个信息爆炸时代的典型特征。我们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看问题只停留于表面,却无法透过现象看本质。世界至理本一,一旦至理通达,很多陈述性知识,便能轻松辨析、理解了。其实这时又回到了上面提到的“道”了。当一切通透之后,看问题深入、全面,解决问题也就不是问题了。
其三,如果是专业知识从业者,如专业老师,研究学者,请虔诚对待知识。对于专业知识者,形成系统化知识是必然和基本要求。此外,专业知识者,必须对本领域内最新的陈述性知识足够敏感,必须通过各种途径及时获取这类知识。这也是为什么一些专家要经常开一些学术研讨会,目的就是要把最新的知识,传递给这个领域内的知识从业者(专家学者),达到知识传播,为人类造福的目的。
其四,对于非以知识、技术为业者而言,求知可以趣味为主,不求甚解亦可。所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往往无心插柳柳成荫,最后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也不好说。如沈从文被剥夺写小说权利之后,改研究中国古代服饰,最后竟出了一本学术巨著《中国服装史》,弥补学术空白!对我个人而言,我喜欢书法,没事看了很多作品,也临了不少帖,也看了不少评论文章,感觉自己在精进。我不是从事这个专业,这只是兴趣,好玩,也没有图有什么用,但我感觉自己入“道”了。随便一幅作品,我能够看出其中的道道,也能评论几句,看得出其受哪位书法大师的影响,是帖学还是碑学,有无功底。这不是我刻意想去做的,这只是一个自然的过程。这纯粹好玩。
最后补充两个小问题。
其一,博采与专一,两者都不可缺。在过往岁月里,我博采过多,最终貌似无所不知,却无所知,且神智疲惫,得不偿失。求学时期,某教授,好学笃进,喜欢研究问题,人很随和,却临退休,未达到教授中的最高级,论及原因,竟是其无专门研究方向,太过宽泛,什么都研究,结果没有出什么大项成果。真正的求知,当是在博采的基础上,专其一种,由内而外,把脉络理清,把握其系统性。毕竟这个时代,知识划分太细了,想成为无所不知的通才、全才,那是不可能的。这个时代,只能有专家。其实,把某一小领域弄通透,再举一反三,世间至理也基本通达了,不也就成为大师了吗?很可惜,我没有研究方向。
其二,研究与实修有两码事。有些人研究道德伦理,却为人不伦。有些人研究法律,却首先乱法。一个心理咨询师与一个心理学教授亦有区别。一个研究佛学者,可能读一堆佛经,而且理解清晰,说起来头头是道,却不信佛教,更无法化度任何一个人。而一位高僧,也许并没有读太多大藏经,却深晓佛理,化度天下人。一个小说家永远比一个评论家高明,你可知道,一部《红楼梦》,养活了多少评论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更倾向于实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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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3.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