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冬日食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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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寒冬腊月,南方人下市场,也是一天天地办一天天的货:抱两条莴苣,拣三颗土豆,掐一把芹菜,称两节莲藕——冬储大白菜?没有的事儿——倘若遇上新鲜藜蒿菜薹们,更美了:南方的蔬菜总比北方花样多些。藜蒿菜薹和莴苣莲藕们,调理出冬天的滋味:腊鸭提前泡三道水,冲淡咸味,伙同粉藕,咕嘟咕嘟地炖到入口即化软烂,汤色通体藕白;倘若腊鸭腌制得当,咸盐都不必另加。再加上清炒菜薹,腊肉炒藜蒿,就是一桌好饭。

鲜鱼水菜是自然的馈赠,腌腊肉的法子却各地不同。就我所知道的,江汉平原这片,整条的五花肉洗净上盐,接着穿眼挂绳,放在太阳地里风吹日晒半个月;我的朋友陈小红,从恩施带来过土产腊肉,恩施的腊肉都是熏成的;再往西去到重庆,熏腊肉的浓烟滚滚,重庆人民甚至给熏腊肉的工艺专门弄了一个字:秌。秌是秋的同音异形字。
甭管是晒、熏或秌成的腊肉,遇上菜薹藜蒿,莫问出处,俱是细细地斩成薄片,煸出荤油,撒上干辣子蒜瓣炝锅,再下青菜翻炒——腊肉不过是借个滋味儿,压轴;攒底大角都在青菜上。肉哪个季节没有呢,时令菜下桥就得等明年了。

武汉的洪山菜薹是有名的,传说,最好的菜薹出在洪山宝通寺背后,一块有限的阴影里。这事儿没法考证,因为我觉得,不管哪片阴影里产的菜薹,都美极了;且不论清炒、荤炒、蒜炒、腐乳炒,都各有各的美法。先前念书的时候,午饭有菜薹吃,外地同学不认识,问我是啥。我答,菜薹;接着问,什么是菜薹?这个问题我真的没法答,菜薹是武汉人的命。
我在休斯顿的华人超市见过菜薹,不大鲜嫩,收拾收拾也挺像话。南橘北枳,没法子:休斯顿的莲藕和小龙虾也都差点儿意思。莲藕,茎节硬且粗,味同嚼蜡;小龙虾尾剥开只有小拇指粗细,扫兴得很——美国人大概是不吃莲藕的,不然也不会给他编排一个配角的名字:lotus root。
不吃莲藕,自然更不提藕夹、藕圆子,甚至莲子都不会吃。莲藕既不能做salsa也不能做smash,美国人哪会懂怎么吃呢。

粉藕煨汤最好,脆一点都不成。脆藕炖起来不伏贴,怎么弄都不面,入口总支棱着;不单支棱着,油盐不进,滋味极浅。脆藕的标配是切薄片清炒,或者剁碎了拌馅,做卤藕也行。到了夏天,莲藕最是英姿飒爽,脆生生,清冽得很,跟荸荠菱角一样,水灵灵的能空口吃;这时节,莲子也清甜,金圣叹临刑前写心疼孩子,“莲(怜)子心中苦,梨(离)儿腹内酸”,按理说金才子是苏州人,而且他去世在七月中,莲子正嫩的光景;可这对联没法不这么写——莲子心里美?得,还续进去一棵萝卜。
吃莲子莲藕的地方都得水好,北京,没法子;但济南是有的,大明湖出莲花,济南人油炸莲花吃,为这事儿老舍先生还写过一篇《吃莲花的》。

菜薹是土菜,莲藕是水菜;藜蒿呢,半土半水,总在岸边生长,所以也有名字叫水蒿。和前文述菜薹一样,藜蒿的做法也不外乎荤素炒,江西甚至把腊肉炒藜蒿奉为一道名菜,以鄱阳湖水域的藜蒿为佳,足见品味。藜蒿的滋味,怎么说呢,是一股脆生生的清甜。藜蒿草本,生得狭长,又带竹节似的,吃起来颇有些弹牙的脆劲儿。藜蒿根不知道诸位吃过没有,状貌近似而发白,有淡淡的清苦味。

这些时令菜的气味贯穿冬春,几乎成为我对年底这几个月最深刻而真实的回忆。有句俗话讲,一月藜二月蒿,三月四月当柴烧。入了春,杂花生树,江南草长,群莺乱飞,藜蒿的嫩茎长成粗粝的蒿子秆,菜薹莲藕也都不中吃,挑水的回头——过了景(井)了。到了这时节,饭桌上的位子就腾给香椿、春菜、地菜等啦。
二十六号是农历三月三,武汉习俗吃地菜煮鸡蛋。这段时间讲的最多的话是,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事实上武汉的春天怪得很,一言以蔽之,乖戾。昨天午后,一团浓云来得恣肆汪洋,骤雨烈风卷击了几个小时,到现在都不尽兴——也许对武汉来说,没有一个梅雨季节不会来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