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城往事 (三)芝加哥回忆录
我在芝加哥做过很多份工作,多半是上学之外的时间赚外快的零工。虽说都是按小时算钱的零工,但是我对工作的热情和饱满的服务精神还是毋庸置疑的。
那个年纪的我,对花花世界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会适应什么样的工作,也不清楚自己的个性到底适合胜任什么样的任务,所以啥都该去尝试一下。更主要的是,作为被家人照顾很好的独生子女,没有理财的概念,很好奇自己对金钱的态度到底是什么。快乐与幸福是名牌包包和漂亮衣服带来的么,还是我能拨开重重迷雾找到存在的意义。
我在芝加哥市中心的一家律所做前台的时候,闵律师让我翻译过一份商业计划书。是来自一位在国内有稳定资质和成功产业的商人,希望在芝投资一家公司,把自己国内厂里的产品卖过来。夫妻二人大概就是我父母的年纪,一路艰苦创业走来,相濡以沫,吃苦耐劳,思想开明。帮他们翻译计划书的过程,合作的很愉快,也很佩服二位的勇气,在完全不会英语的情况下从头开始创业,其中的艰难是我一个还没有毕业进入社会的小姑娘无法想像的。
不加时日,公司就在芝城西郊的一处老旧的仓库里开张了。公司的门面不大,在仓库的二楼租了间货间堆货,又在三楼租了间办公室。几张公共区域的格子办公桌和一个货物打包平台,生意就这么开始了。公司希望先通过在电商模式打开销路,再考虑扩大规模拓展线下市场。起步时期的公司,主要就是老板夫妇二人在打理,还有一个美国长大的加勒比出生的黑小哥Ron。Ron是一个聪明有朝气的年轻人,一脸明星相,比踢足球的男模帅多了,尤其是整天都笑嘻嘻的,是一个很有正能量的小伙子。但开张那会儿的我,还是在律所做前台,老板二人每天通过翻译软件和说英文的Ron艰难交流中。直到我们仨在芝加哥南边Trader Joe’s 旁边的星巴克坐下来聊了一聊面试的事情,我才正式加入了他们的公司,成为了初创团队的第四人。
最开始起步的工作内容其实也不复杂。
我们在各大电商平台都有店铺,日常的基本工作就是接单,打包订单,再运送货物去邮局。老板娘做一些与本地工商管理的事务和行政工作,以及给我和Ron俩人发工资;老板就和我们无差别,该搬货搬货,该打包打包,该送货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又沉又旧的大纸箱塞进自己价值不菲的高级汽车里。我白天还是要上学做实验或者实习的,好在由于时间可以自由控制,我一般早上五六点去实验室开始工作,这样就能在下午三点左右达到公司开始处理一天的订单,赶在傍晚六点邮局关门之前把货给发出去。虽说父母对我的个人教育投资了很多精力与金钱,但是头脑简单的我还是对体力劳动乐此不疲。每天从实验室飞奔去公司包货 的心情都是雀跃的,看着一天天的订单增长上去,是打心眼儿里为老板夫妇高兴,毕竟大家都是一起扛过大包裹的人。
什么是大包裹呢。一般货物一次从国内运来的话,一运输就是海运一集装箱。几经周转到达我们仓库时,就是我们要卸货的大日子。大概一立方米左右的大纸箱整整齐齐地码在集装箱里,要一个一个地从卡车上卸下来,搬去我们二楼的仓库里。只有两台拉板车,和我们三个劳动力。Ron和老板是只要劳动力,一次可以扛起俩箱子,我可以用板车推三箱子就已经很不错了。于是,我的任务大多时候,是守在仓库里,清点搬进来的货物,并且给所有的货物分门别类的归置好,在给每一件单品贴上各个平台归属的SKU标签。SKU标签,大概就是我们能在商店里看到任何货物包装上的条形码。成百上千的单品摆在眼前的时候,确实会眼花缭乱到把都长得都非常类似的条形码贴错。一旦贴错的话, 我们的库存计算就会出错误,发出去的订单也不能被电商平台识别,送出去还有退回来之间一来一回的运费都要我们自付,损失不小。可即使在直到我工作任务异常重要的情况下,我还是出错过很多次。我很抱歉地向老板交代,但从来没有被任何地自责或责备过。大家又一起把错误的标签从码成山的货物里找出来,改正。是那种直到责任都会大家一起抗的踏实感。
通常都是在周末卸货,一卸就是一整天,从早到晚,能赶在天黑之前码齐货物就说明今天的工作还挺有效率。我们都会忘记吃午饭,或者拿公司里的速食面或者面包凑合一下。辛苦一天之后,老板一般会请我们附近一家好吃的餐馆饱餐一顿。Ron作为一名忠实的中餐爱好者,每每最激动的就是他。一天的辛苦和疲惫,也就在糯米炒饭啊,炒河粉啊,爆椒牛肉里全都跑光了。
还有一个很有趣的环节,就是售后服务。由于我们人手有限,会说英语的就我和Ron俩人,于是能接起消费者售后电话交流的任务也就交在我们身上了。好像下午三点过后,不管有没有工作的人,都开始忙于自己的私事了。所以这个点,也是我们售后电话最忙碌的时候。说来有趣的就是,即使在我们规模不大的情况下,咱们也要尽力维持一家公司该有的体面。于是,假如我是接起电话的人,我会先询问一下消费者产品出现的情况,然后礼貌地让对方稍等一下:在为您转接我们工程部的专家为你提供技术指导;另一边挥手示意正在包货的Ron过来接电话。同理也是一样的,Ron常常急急忙忙地把电话递到我耳边:快,技术中心主任接一下电话,于是“Hello, this is Jas, chief technical offer, how can I help you? (你好,这是Jas, 首席技术官,有什么能为你帮助的吗?)”. 这是我和Ron发明的游戏。大概接过我俩电话的消费者们都一定以为我们一定有一个超级大的办公室,坐满了一群忙碌的接线员在全天候为您服务吧。偶尔,Ron的母亲也会打电话来。这个年轻时独自带着自己儿子来美国打拼了大半辈子,尝遍酸甜苦辣又饱经风霜的阿姨,从来没有忘记如何对人善良。她常常在电话里问我,她让Ron带给我的蔬菜还好吃么?除了茄子辣椒,还想吃什么,尽管说。
也就是前几天,还和朋友讨论在大公司大机构和初创公司工作的区别。我在大公司工作的前两年,就被前辈提醒过,在这样的跨国大公司里,如果你没有无可替代的一技之长的话,“you are just replaceable as a table (你就像这张桌子一样容易被替换)”。在大公司就总想着茶歇,仿佛团队的工作你不做,也总有人会帮你做好,公司的业务好也是来自于集体的荣誉感而非个人的成就感。在小公司就不一样了,且不说需要事无巨细地各方面都学到做到,业务好的时候就自己家的面馆儿今天有生意兴隆一样的自豪,是扛过箱子的人才能一起体会到不被辜负的满足和踏实感。
在这家公司干了快有小一年吧,后来很幸运地拿到了去瑞士的实习,去了大公司;离开了芝城,也就离开了这家公司。之后和老板老板娘联系,听说生意是越来越好了。以及不再需要自己亲历亲为地搬货了。由于日发货量大,可以直接大批量供货给电商平台走量了。是一种看着当年种下的小树苗茁壮成长的欣慰和满足感。
芝加哥,这个坐落在密歇根湖畔,作为拥有十万华人的中西部大城市,每天都有故事在发生,每天都有新人在到来,同时又有旧人离开。在我居住在芝加哥的四年里,几进几出。从送走身边的一位位旧友,到我与朋友挥手道别,我们的故事都留在了波澜不动的湖水里。有位朋友在离开芝城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手臂上纹了三个水滴,一滴代表自己舍不得的泪水,二滴代表在芝城奋斗的这几年的汗水,最后一滴来自于这个城市最珍贵的礼物——密歇根的湖水。直到今天,我都常常怀念起那些和朋友坐在湖边无言以对的夏日傍晚,在望不到边际的湖水看夕阳下落下,华灯初上,既是自然的美丽又是现代生活的繁荣,我们眼前的景象如此宏大,同时又显得我们是如此的渺小。在那个不知所措的年纪,我记得望着远处的灯塔,问身边的友人,我们该往哪儿走?
怎么说呢,可能生活的道理都藏在了你的人生际遇里。我遇到了大部分或成功或满足的榜样,都是从脚踏实地中谦卑地走过来的。也让我一向都坚信,这世界上没有一滴白流的汗水,每一份礼物都早早地标下了它的价格,都会在日后的生命里一一兑现,自负盈亏。
愿我们每一个的理想都能与现实自洽,在满足和踏实中一步一步无所畏惧地向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