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aby
1.
他转过身,背对着污水,不愿意再想起更多。午后时常下起大雨,闷热的窒息感变成昏昏欲睡的晕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风向混乱而难以识别,空气渐渐冷了,并由此带来沉静和清新的感觉,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意识到天色已晚,今天并没有灿烂的(他只能如此形容)晚霞和尺寸惊人庞大的落日,沿着祝迟路的狭窄天空西沉低落,透过窗帘映入他的眼睛的模糊天光,看起来像稀薄且淤积有时的血,或者是猪肝上肮脏暧昧的颜色,很难看。久睡之后的口干舌燥让他在迷醉中感到讨厌。真的很晚了,迟疑之间,灰色和蓝色从窗帘底下的风无声潜入,随着温度同时转变的是色彩,房间外的声响提醒他有其他感官的存在。他的母亲让他下楼买米和献钱纸,她拿给他一沓颜色暗淡的钱纸,一个红色塑料盘和一个打火机。到了楼下,他发现草地上四散坐落着各家的钱纸桶,在傍晚昏暗的幽蓝中,它们除了大小之外似乎一模一样。这让他感到一丝慌乱。它们看起来像是什么呢,可是这些漆黑的剪影似乎并没有合适的喻体,他想。他费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自家的钱纸桶,变动的风中火焰明灭不定,方向也不停改变,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况且那些还没被点燃的钱纸可能会压住已被点燃的,切断氧气的供应,这样就全完了,又得拿打火机再点一次。当他想着失败的可能,浓烟滚滚升起,从火焰到树冠,从火焰到夜空,从火焰到他的眼睛,下一阵风吹过时他流出了很多眼泪。他连忙转过身,背对方向逐渐趋于一致的晚风和烟,看向花坛中间的露台,在刺痛的花纹中,他看见了打羽毛球的少女,她正在独自练习发球,用笨拙的姿势把羽毛球从露台的这边打到那边,然后自己走过去把球捡回来,再打,如此反复。羽毛球像一只白色的很小的鸟,在强大的风力里摆动,难以判断它运动的轨迹和下落的地点。当羽毛球掉进灌木丛里,他发现钱纸桶里的火早已熄灭,那些钱纸大概已经燃烧殆尽,于是他拿起打火机向米店走去。这天傍晚,米店老板的两个儿子也在家,围坐在桌子旁吃饭。他看着米店的布局和陈设,看着横陈在地上的米袋和食用油,收银台前的口香糖和避孕套,暗自想,他们很年轻,可是我比他们更年轻。他用黑乎乎、烟味浓重的手拎着一大袋米,慢慢走回家,在路上他看见刚才献钱纸的草地上出现了其他人,他们用树枝撩拨着火焰,露台上那个少女和她的羽毛球已经不见,夜幕沉沉,他看见一堆堆越来越明亮的火,一束束黑于天空的黑烟,火焰跳动并高涨,不时照亮陌生人的脸庞,他看见,在每一处浓烟升起的地方,人们不停流泪。
黑暗处跑过一只猫。
2.
她坐在下午五点半回家的公交车上,幻想着有人可以带她走。每次做广播体操,随着无边的人流慢慢从楼梯走向操场,她都神使鬼差地萌生出自杀的念头。现在,独自坐在公交车的座位上,她抱住自己的胸部,说,带我走吧。有人吗。
3.
五分钟前,她和她的男朋友牵着手,并肩走在冬夜的大街上。街上灯光闪耀。在最繁华的街区,电灯大多具备变色、旋转、上下平移、调节明暗等多种多样的功能,配合声量过大且品味不佳的音乐对身体进行持续不断的刺激,制造出某种虚假的走秀的感觉。走过丝芙兰,走过优衣库,走过肯德基,走过麦当劳,霓虹灯渐渐被散发寒冷白光的街灯代替,声色息弱,半透明的白色之中好像马上就要下起雪来,于是她和男朋友理所当然地在白炽灯下拥吻。她的男朋友意识到昆德拉的幽灵在灯光之上黑暗的夜空盘旋,提醒他不能把女朋友带到厕所接吻;而她在幸福的迷醉中不能自已,像动画片里引擎损坏的汽车一样不停颤抖,而且面红耳赤(和窒息一样,这也是爆缸的前兆)。穿过男朋友的头部,确切地说是耳朵,她看见高处的街灯,白色光线是那么明亮和闪耀,因为低温而充满穿透力,几乎要伤害到她的眼睛。轻微视力受损的痛苦使她更加沉溺于此在的其他体验。她感到轻盈。疲软和滞重的盘旋。
五分钟后她躺在房间的床上。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的房间里,她只能看到男朋友模糊不清的身体的影子在上上下下,上上下下——不知为何,她又一次毫无缘由地联想到汽车引擎,二冲程的,三冲程的,四冲程的,运转着前进的,那些寄托于语言的名字和漂浮在虚空中的概念正是她的守护天使,在混沌而不堪的严重时刻成为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她想起火花塞,想起百科全书,百科全书坚硬的铜版纸和彩色图画的形状,指向幼年的她所无法理解的名词,和药物的气味一起带来些许恐慌。有多么黑暗,在兴奋中她镇静地把头扭到一边,看着合拢的窗帘,密闭的通向阳台的房门,严丝合缝不能透露光线的房间,上上下下地颤动着,太暗了,我快要看不见他了,那将是何等奇怪的感觉啊。爵士乐反复的变奏攥住她,噢她不喜欢这样,愈发欢快的节奏背后是单纯的意志,触发之后仅仅在于让表象实现,让许多念头同时通过,不计结果地推动双手和嘴唇的抵达,像一面强颜欢笑的旗帜。她开始轻声叫唤,对方的名字,城市的名字,柴油的名字,房间在暴雨中缓缓沉降,直到河流的底部,在河床深处的某个角落与居住在水草中的淡水鱼相遇,梦魇般可怖的眼睛,在水下依然可视的眼睛啊,你将透过漫长的时间从夏日的下午窥见这个冬夜,看见她繁复的意识和身体,由此及彼,到遥远的以后,像一个打碎的碗。
现在,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和她的男朋友牵着手,在小区的楼梯里一级一级盘旋上升,每一层都有一盏声控灯,当他们走近,脚步声就会点亮它们。她和男朋友同时抬头看去,她说,这盏灯好像一个小太阳啊。男朋友笑了,低头又吻一吻她。两人咯咯痴笑,迈步往楼上走去。
她想。
4.
五年级的他喜欢听周杰伦。回家之后一遍一遍地播放《七里香》,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正处于一个伟大时代的开端。这天下午他和父亲到楼下小区练习滑板,但他是一个很胆小的人,害怕摔跤,所以一直扭扭捏捏不敢放开父亲的手。父亲正欲发作,他干脆从滑板上跳了下来,坐在草地上。远处的露台上洒满阳光。夏天,热带低压外围云墙如山,朵朵乌云覆压至距离地面不过咫尺处,只有些许阳光穿透云层间隙抵达城市,露台上的两个人在阳光中显得不真实,看上去像是即将被飞碟接走的外星人。那是一男一女在打羽毛球。没有一丝风,乌云之下的城市陷入了致命的闷热中,肮脏的铅灰色迟钝了人们的双肺,那处被太阳直射的露台迥异于其他地方的灿烂明亮的金色,更让他感到心烦意乱和莫名的焦渴。他看着那个被打来打去的羽毛球,幻想那是一只往返不已的鸽子,在两人之间飞出一段确定的线段,在空间中不停刻画加深,像一个凹槽或者伤口,两个打羽毛球的人就会逐渐倾斜,并最终吸引、相撞、流溢,填满那个下陷的地方。回过神来,他注意到那两个人的模样,觉得都很好看,就多看了两眼。他们大概是初中生吧,那个男孩很高,而女孩有一双凉爽的像猫一样的美丽的眼睛。他突然一阵心痛。他对父亲说,我们回家吧,天气多热啊。父亲笑着问,要不要去跟哥哥姐姐学打羽毛球?他极其厌恶地看了父亲一眼,拿起滑板走进阴凉的架空层,默默上楼了。他打开音乐播放器,在七里香意义不明的歌词中,他久久没有忘记那个在阳光下飞翔并闪烁的羽毛球,两人准确无误的动作控制着飞行物的运动轨迹,在礼尚往来的友好姿态下,球一直没有落地,似乎将永远如此。大家都笑了。
半夜下起大雨。雷雨声把他惊醒,不知道具体的时刻,但他失望地意识到今晚将很难再次入睡。在这样的暴风雨里,会有鸟在飞吗?他一直没有明白,当台风来袭,那些出生在树上、居住在树上、双脚不落地的飞鸟该如何躲藏,是像塑料袋一样被卷上高空(很可能被气流肢解,他见过塑料袋被风扯破的样子),还是在地上的树丛里暂避风雨呢。他撩开窗帘,望向窗外,黑暗的雨夜里只有偶然的闪电可能突然照亮城市,此外一无可见。承认午夜和正午并存于同一个世界并非易事。他躺在床上,幻想着秋游的可能性。
5.
翻开蓝色的书,她看见自己的脸。昨天下午,她的男朋友邀请她去散步。两人漫步在秋天的马路上,相互感到对方很可爱。每年三个月的秋季里总有几天,天气和春天如此相像,毛毛细雨像针一样不断落在树林中的碎玻璃上,树叶像嘴唇一样潮湿,湿冷的雾气在鼻尖、手指和头发上漂浮游荡,天空湿润,没有成型的云团,而是——她的男朋友想到这里,忽然有一个比喻涌上心头,让他身体一僵,紧接着就是一个下流的念头,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让他想要把她按倒在草地上,用强暴和亲吻的方式让少女怀孕。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这个想法不断出现,像海浪。他目眩神迷。
男朋友伸出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多么可爱的颈项和双肩啊,他思忖着。她满脸天真和疑问地转过头。男朋友说,去我家楼下坐一坐吧,反正也没哪里可以去的,而且离这里挺近,再走一段就到了,晚上我就送你回去。好啊,她答应下来,可是我们要干什么呢,今天我没带球拍呀。他若有所思,说,如果我们运气好,说不定可以找到空余的桌球台,如果没有的话就随便走走好了。好的,她说,温顺地依偎在男朋友身上,两人慢慢向树林的尽头走去。顺带一提,本文作者在初中上学的时候,曾经看见一个女人依偎在一个男人的身上,紧紧挽住男人的手臂,看起来好像在努力抓住什么;当两人向前走的时候,女人像是被拖拽着前进,并流露出一种莫名坚韧的神情。本文作者感到有些反胃。
那些桌球台不是有人正在打,就是被事先占了,形形色色的打桌球的人看着他们,露出复杂的表情。男朋友不无遗憾地说,太可惜了,没有想到今天的人会这么多。天气不好,周边的闲散人员比平常更加无事可做,纷纷来到这个散发着霉味、灯光昏暗的小地方消磨时间,她望着里面的一切,皱起眉头说那就算了,我们去你家楼下玩,溜滑滑梯、玩沙子也挺好的,咱们走吧。男朋友看着她,觉得好可爱。在两情相悦难堪的酸臭中,他们繁琐地、腻腻歪歪地来到了小区里。走着走着,后边突然传来有人摔倒的声音,他们连忙回头,看见一个小孩摔在地上,旁边是他侧翻的滑板。这天下午,男朋友教会了小男孩应该如何在滑板上保持平衡,而她站在旁边看着两个练习滑板的异性,发现这一幕中的所有角色竟然具备如此的多义性,不禁在想象各种可能的歧路上渐渐迷失。其中一些想象关于未来和绵延无期的幸福。男孩的父亲从远处走来,向男朋友道谢并客气地邀请他们到家里吃饭,男朋友客气地拒绝,然后从一旁的幻想中捡起她,带她离开。阴沉的日子里她脸上的红晕总是若有若无。她在街边买了一块年糕。落叶纷飞。
6.
当他听到从身后传来的刺耳尖厉、肆无忌惮的笑声,他才开始意识到自己今天又一次被女孩们捉弄了。上一次,也是发生在不久前,他的前桌、后桌和同桌偷偷地在他的书包里放了一瓶拧开的矿泉水,于是他和书包都被打湿了。再上一次,她们在他的课本里倒了一些削铅笔产生的木屑。总之是很卑劣,又反映出小学女生们低级趣味和小聪明的行为。他大声说,我操你们的妈,然后急匆匆跑进厕所,把衣服脱下来仔细检查。这并不好笑,一点都不,他想,这又愚蠢又恶心。你们全都是婊子。厕所狭小的隔间里人不可能平躺,蹲姿是一种低贱的姿势,原本白色的瓷砖因为沾染污秽而更加肮脏,不能倚靠,于是他孤独地站立在蹲厕上,什么都不触碰。你发现没有,他对自己说,人仅凭双腿就可以站立、行走、奔跑,本身就已奇怪至极,那么,人无法飞行这一现象,不是更加奇怪吗?厕所外鸟鸣像心跳一般起伏绵延不已,他想象着天使的模样,某个女性的形象,那仇恨的老鸨,想象着那双眼睛,然后就无法解释地勃起了。
母亲让他回家的时候顺路到楼下米店买米。二十斤的米,米店老板怀疑他能否搬动,就让大儿子帮他一把。晚饭时刻,他想起那些混混,在街头肉搏或者械斗的小流氓,他们白天是他的同学,上课的时候讨论香烟和色情电影,给女同学写情书,挑拨她们(结果不明,看脸),晚上,听他们说,则常常投身于聚众打架之类恶性事件,虽然只是高年级小学生,但已头角峥嵘。他的母亲催他快点吃饭,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决定饭后去楼下练习滑板。他到不久前才发现,原来那个个子很高的初中生是他的邻居。
7.
而她,是一个初二的学生,不好看,沉默,心事很多。自闭者的心事大部分是了无意义的自我损耗,过度收敛的张力在她的身体产生下坠的痕迹,把沉重又合拢的展开,与在意的外部世界相比对,会自嘲地发现怎样惊人可怜可悯的内容,她自觉地想。她坐在公交车上,双唇紧闭,希望在人群中可以看到好看的男孩或女孩。她找到了他,一个她早有好感的男孩,有时她会装作无意地看他打羽毛球。早就发现你啦。可是,眼睛,她愤懑地想,我的眼睛是多么难看啊。下起了雨,车窗落满雨滴,当公交车加速前进,那些雨滴就会向后划去,变成一道道雨水汇集的痕迹。现在,无数车辆在十字路口前潴集,城市居民聆听着绝望又宏大的喧闹,持续不断,直到噪音在时间中成为灰烬落下。时间的灰,她想起烟灰弹落的颓废,想起雪,看着窗外毫无关联的亚热带城市景观,在雨中因湿润而愈发浓黑的柏油马路,既不肮脏,也不洁净,显现出无机的必然,无寿的不朽。城市啊。马路上车辆如巨兽,俨然,且早已衰亡,纹丝不动,摩肩接踵,排队等待着涌向各自的家。路上没有惊慌,杏树开花象征着春天的到来,四月,残忍的迟缓的死的欲望,那么温柔,甚至是水本身,在清明的纷纷细雨中我们就缓缓溺毙,缓缓被埋葬。蚱蜢成为重担,这就是诗。山野草木、空中悬笼、比萨斜塔,她忽然意识到那些诗的谱系;终于,车流像被山溪冲散的落叶一样逐渐离开原地,那些庞然的声响再次充盈于楼宇间的天空,她回过神并感觉身上发冷,被雨水打湿的车窗玻璃散发出阵阵寒意,傍晚,明晦交割,街上还是昏暗,冷漠的色调里她在车窗玻璃上隐约看见自己的脸,她注视着,悲哀地想,我的眼睛是多么难看啊。
8.
三年之后,某个深不可测的夜里,或许是同一个夜晚,他学会自我毁灭的手法的那个深夜,她的手指像星星一样低垂的那个深夜,处于惊人巧合的重叠中。已经无从知晓的时刻,他突然从梦中醒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梦见那双眼睛、那对翅膀,那样闪亮的颜色和渺远的轨迹;他播弄自己就像播弄蔬菜,然后就是强烈的罪恶感,让他不得不转过身尽可能远地离开那里。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客厅电视后面那个装修遗留下来的洞穴,小时候他总是往里面扔羽毛球,扔进去之后就拿不出来了;已经扔了许多,却依然深不见底。于是,他开始往洞里扔进更多东西,比如乒乓球、圆珠笔和橡皮擦。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知道那个洞的作用,也不知道它通向何方。那天夜里,他神使鬼差地走到洞穴旁边,看见洞口旁边有一个羽毛球。自从三年前他发现那个很高的男生是他的邻居之后,就开始向他请教打羽毛球的技巧。他得到了邻居的同意,在空余时间常常和他们打球,对他而言,那些在小区露台打羽毛球的悠长下午,总是奇异又灰心。他叹了口气。羽毛球在此刻无端出现,他并不以为意,只是把羽毛球捡起来,扔回洞里。深夜鸟鸣。他突然意识到,单向度的爱情是自慰,同样蒙羞,同样需要引以为耻。不必再等待救赎的罪恶啊,已铸成的绝望,悬置的未来;愿神宽恕。
9.
她紧紧抱着自己,蜷缩成一团。男朋友问,要不要洗澡。她说不。男朋友问,要不要擦一擦。她说不。
男朋友从身后抱住她,亲她的耳朵,脖子,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面,说,我好爱你啊。
我怀孕了。她说。
10.
迟夏写长信。他在灰暗炎热的八月开始写信,想念着她的影子,她会不会和她的男朋友在学校门口出现,笑吟吟地走向国旗杆旁的玉兰树、盆架子,走向那些芳香的流淌着乳白色汁液的灌木,对放学后孤单地坐在树荫下的他说,我们来找你啦,一起回家吗。自从熟络起来,他们放学后就常常到他的初中,三个人一起走到附近的公交车站,等待某一辆经过的42路公交车。昶萍路的下午太阳西斜,那些阳光像携带流沙的风一样迷住眼睛,吹拂着脸庞,让人越来越灼热,他就背过身去,看着地上身体的影子,站台和楼房的影子,男朋友问她,你要吃鸡排吗,她说好呀,又转头问他要不要,他便笑了,说不用,自己不想吃那些。太客气了,他们取笑说,什么都不爱吃,不怕长不高呀。他就又笑。这个世界总是有很多好吃的,就姑且缩小范围吧,这条街上,就已经有那么多了,他在黄昏时分走过街上的一个个店家,商铺摊档传出的香味和人声鼎沸的烟火气息,每每让他心痛,就像那个遥远的台风将至的下午,他看着小区露台上打羽毛球的少男少女,凝滞的大气中他的心低低地沉下去,越来越低,直到他不堪忍受不得不逃跑,躲藏在安静与阴暗的地方。他在水中盘桓。她和她的男朋友手里拿着鸡排,有时候是奶茶或者别的零食,说话,看着彼此,靠在对方身上,公交车终于进站,三人就上车,说笑着,可他还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当车子在红绿灯前停下,或者街道拥堵难以通行,他就看着窗外,期待交通能恢复通畅。他想起某部电影,整个城市的灯火正在熄灭,列车在大桥上行驶,列车在隧道里行驶,越来越深的黑暗里人们坐在车厢中,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哐哐声连绵如长夜,而窗户正从外部被焊死——这时,会有人相拥并亲吻吗?他想,这时,会有人划亮一根火柴吗?夜色分分秒秒都在递增,不耐烦的晚高峰里他想象着未来,这时响起了报站的语音,她笑着说,再见啦,我先走了,他和她的男朋友就笑着挥手道别,再过三站他们也下车了,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他坐在父亲和母亲的餐桌上,感到疲劳。他只想偷偷地喝酒,有一点醉意后倒头便睡。最好,不要做梦。
他写道,快一个暑假没见到你,不知道你怎么样。我在家自学python,觉得很无聊。我很想你们呀。我和同学去KTV,可是不想说话,也不想唱歌,于是我就一个人坐在角落玩手机,默默地喝啤酒,吃花生,脸莫名其妙就红了。无聊。不过,我在练习羽毛球,虽然技术还是很差,但多少有些进步。我觉得我的后桌挺可爱的,我们有时候会说话,可是她并没有注意到我。你读过艾吕雅的诗吗?文景最近刚出版,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祝你快乐,希望你们越来越好。
11.
她拥有一双像猫一样的眼睛。他们都说,你的眼睛很美,很迷人,为此她感到得意。确实是的。这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浴室内雾汽蒸腾,她脱掉所有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镜子前。窗外的树比五楼更高,枝叶从过去的漫长时间里抽出芽,葳蕤繁复,嫩绿可喜,一些枝头上开出花,是淡粉红色的。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一些古诗,她忘记了古诗的题目,也一向不知道这种树的名字。棠棣?楼下的小区有人在打羽毛球,散步,打太极拳。她看见更远处雾水中的工地,今天的雨雾从凌晨持续到下午仍未消散,呈近乎不透明的乳白,在这样的弥天大雾里工地依然坚持开工,为附近居民带来噪音。满城风絮,工地里泥泞的地面是肮脏的,她盼望着城市的衰弱和废弃,而她将会在芦帐草堂中对水自视,和他。寒冷的雨雾在她的脸上飘拂。她关上窗。镜面已经潮湿,她用手把镜子擦干,看着镜中的自己,没有爱意附着的纯粹身体,一丝不挂,而且可能是美好的,她抚摸它,觉得充满清白但彩色的可能。她开始洗澡,浴室中的水汽热起来,一片白茫茫,她蹲下,安全和温暖就从四面八方包裹住她。该快点了,妈妈在门外说,时间不早了。五点半的车,六点半的船,她洗完澡,吃完饭,把校服穿在还没干透的身体上,就要匆匆离开。高中生活才刚刚开始啊,新鲜感让她不再那么焦虑。校车在盘旋的高架桥上行驶,惯性让她向某一侧倒去,她竭力对抗着倾翻的可能。沿着锦裟路一路自西向东,天慢慢变黑,她看见天空之上迎着夕阳归去的鸽群,其他落单的不知名的飞鸟,向西,它们先于黑夜,并消失在最后的光里。她要去学校的日子,她的男朋友都在楼下等她,有时邻居家的弟弟也会来,她下楼之后大家就一起走到公交车站,他们等到她上车后才离开。她用手指梳理着湿漉漉的头发,想念她的男朋友,他说他常常梦见我,那会是真的吗?很久没有接吻,她感到寂寞。坐在她旁边的男生好像在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车厢里切切索索,立交桥下的篮球场有人打架,而她的眼光注视着远处的海岸,灯光下海雾弥漫的岛屿,她想着甜蜜的事情,不禁微笑。她决定带手机到这个封闭的高中。那些时候真的很好,他也很好。她都愿意。
12.
他被按在地上殴打。放学后他从校门走出,经过学校后面的小路时被他们围住,然后就被抓住双手。他们把他的头按在水泥地上。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肩膀和背部,他感到疼痛,开始时尖锐,后来慢慢变得滞重而沉钝,便不再想了,四肢只顾在地面上神经质地挣扎,抽搐,直到他们昂然离开现场。他听见他们辱骂的声音。尘土四散,扬进他的眼睛。他困难地爬起来,把散落在地上的书本捡起,放进书包,然后他抬头,看见一个骑单车的少女从街边经过。她向他打招呼。他突然感到一阵无名的愤怒。她是谁?他狂躁地把练习册卷成一团,强忍住想要杀人或者在路上抱头哭泣的欲望,匆匆低头走开了。刚才要是没有人看见该多好,刚才那个女的要是没向我打招呼该多好,那些人如果可以在此刻突然横尸街头该多好,他想,如果可以马上回到家,他我将会做什么呢,如果在路上与她和她的男朋友相遇,我会不会在目光相接的那一刻突然消失不见,就像一段虚无的梦?时至今日,他依然无法接受那些记忆,当耻辱的回忆经过,他会如同触电般痛苦万分。心灵的嚎叫:那些场景是何等不堪,不在于疼痛,而是少女温和的注目,让一切变得无可挽回且恒常如新。在回忆中反复练习,轨迹如河床愈发加深,羞辱成为仇恨,他对世界敞开自己,他向世界倒出自己,他对那个经过的少女产生种种预谋,期待在另一个晴天相遇时,事情会出现转机。他的心痛再一次出现,当他凝望着她与同学欢聚的照片,当他被吞没和损害,他说,不,让一切都倒流吧,回到那个最开始的地方,你就当做都不曾有过。他追忆着,小学的铅笔屑,羽毛球,七里香,在阴天搁浅的风筝,所有过去的巨大的质量吸引他,旋转他,如台风般趋于狂暴。过去啊,无论如何,是太重了,沉沉地压住他,让他不能呼吸;多年以后,当那个少女玩弄人心的技术已臻纯熟,当他已经是一个高三学生,高考考数学的那个下午,他对他所深深仇恨的人自言自语:同你的过去和解吧,同你的过去和解吧。他已经知道,再不放手,他的身体就将分裂。那是黑洞,在身后用力拖拽着他的四肢,而他不可以回顾。他从地面上跳起,想要飞,像羽毛球,像鸟,变得轻盈而健忘,无根无底,不必周期或偶发地面对他的深渊。他已离开,再也不回头。过去的轨迹支离破碎,凌空蹈虚处只有茫然,所以他终于活了下来,在彻底的逃避之后,他康复了,一片空白。但在那时他还年轻,那天夜里他做梦,梦遗之后是另一个梦,他梦见地震,在震中他躲进了厕所,在厕所里度过了七天,七天后他重见光明;在食堂的桌下他捡起一把雨伞,他梦见他的初中同学,未来的还未见面的高中同学,他和他们亲切地交谈,因为他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他们都是善良的人;这一天,是初七。醒来时已是明亮早晨。他亲吻着断裂的过去,那些时日,永远不会再见面的人们,谎言,恍若冰封。
13.
路遥远,雨落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她早已双眼迷离。公交车在无休止的恶劣交通中又一次陷入停顿,她的心也随之一颤。她低下头,紧紧抱着自己的书包,在雨天开空调的公交车是那么寒冷,她感觉自己穿得太少了。她不再思考诗,身体仅仅因为寒冷而收缩。她闭上眼睛。
我们一起走回去吧,好吗?她惊讶地向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发现是从上车开始就一直站在她身边的男孩,一个和她同班却从未说过话的男同学。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你没有发现吗,他问,带着故作随意和若无其事的微笑,我有带伞。她也笑了,然后慌里慌张地说,好呀。他大声说,师傅,麻烦开下门,我们要下车,然后就撑开伞,带着她消失在雨中。回家的路上他们慢慢靠近,他说,其实我一直骑单车的,不过今天有点特别,这段路也不算远,为什么要天天坐公交车呢。她不知如何回答,呆呆地说,因为可以想一些无关的事情吧。他又笑了,两人尴尬地笑着,说着话,在小区楼下的露台挥手道别,她说,谢谢你和你的雨伞。有空一起打羽毛球呀,他笑着说,就当作对她的回答。她身上的衣物被雨水打湿了许多,但当时并没有感觉到,所以那天晚上就出现了感冒症状,不停打喷嚏,喝热水。越想越远了。生病可以成为你侬我侬的契机,这点她早已知道,有时她看着站在走廊边亲昵地说话的男女,感到难以言喻的反感。一直以来,她看到情话就想冷笑,无论是情话的内容与形式,还是情人的愚蠢与莽撞;但她尚未明白,情话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听的。
14.
又是一个寂寞的冬夜,深夜时他在家里的客厅的厨房间来回走动,如梦游。万籁俱寂。突然间他听见客厅有什么掉落在地上,他疑心那是老鼠撞落了客厅里的某件物事,便走近观察。一个羽毛球,两个羽毛球,越来越多的羽毛球从那个洞口不停涌出,他惊呆了,将堆叠如丘的羽毛球拨开,袒露的洞口传来轻微声响,他侧耳,听见粗重的喘气和女人的呻吟,断断续续的呼喊,以及床垫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洞口的另一边,她和她的男朋友在床上做爱。那些声音在狭长的管道中回响,一次又一次地震荡,在气流的风声里被干扰,在愈发沉默的深夜里被加强,他意识到自己听见了。她的男朋友抓住她的双手,她将脸庞掩在长发中,轻轻扭动着腿和腰肢,如同全部电影所展示的,前戏包括接吻、拥抱和抚摸,然后她的男朋友将发硬的男性外生殖器插了进去,而她感到酸涩和疼痛,或许是破裂和张弛的刺痛吧,作者也不知道,这次没有意识流也没有诗,关于他们的动作和声音,渐渐在暴雪的黑夜中无法传达,那是何等彻底的虚无啊,没有任何信息从房间中可以被捕捉和辨识,而那些,潮湿的,奇怪的,在人体的光与温中被抽离出来的,马赛克之后皲裂的雪花纹理,无名的深深黑暗——他从未触碰。他并没有认出那些声音的主人,只是顽童般地笑了,对于他的邻人,他并无多少认识;这是世界无意的温柔,像落雪降临在肩上,巧合地遮蔽住他。羽毛球横陈一地,棉裤单薄,冰冷冷的深夜,无人的归属;而他醒来时的温暖早晨,积雪已经开始消融,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散落在一床被子上,像谁的手,很慢很慢地抚摩,由此及彼。他觉得他病了。他有气无力地想,last dance的歌词写得真好啊。舞池中的人群渐渐散开,不愿面对的不懂,无助的,甜美的,你给的爱。
15.
其实他最后一次见到她和她的男朋友,是在秋天的时候,他们订的饭店里。男朋友的父亲对他说,他们就要搬家了,诚挚地邀请他全家来参加乔迁晚宴。宴会上,他和父母坐在相对偏远的一张桌子边,而他又坐在父母中间。父母给他夹菜,他沉默地喝酒。他发现白酒的好处,不同于啤酒清爽平淡,不同于黄酒温和隽永,不同于葡萄酒的酸涩和丰富,白酒最干净,最纯洁,这就是蒸馏的效果吧,他想。很快他的脸就红了,觉得很无力,他看着身边的父母,看着她和她的男朋友,看着饭店的装潢,某小姐与某先生的喜宴,某府的寿宴,红色的条幅,巨大的黄色的字体,他看着桌布,纸巾,白瓷镀金边的餐盘和碗碟,温润又辉煌,其实都是可爱的。他不再有感觉。从那之后他便再也不曾见过他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很正常的。他们说,有空一起打羽毛球呀。他说好。里尔克说得对,秋日,林荫路上徘徊,写长信,直到落叶纷飞,此刻孤独者将永远孤独,不曾爱过的,不必再爱。他还是坐在桌前写信,写完之后信纸对折放进信封,用胶水粘好,再贴邮票,投进邮递筒,然后绿色的邮车会把他的信带到那个地址。他想念着他们,尤其是她,他不再知道有关她的任何信息。真的。街上树影婆娑,斜阳脉脉,晚风扫过他的脸,该回家了。他骑上自行车,骑过干爽的秋风凌冽的大街,街区里布满污水坑的小路,颠簸不已,他转过身去,一次次背对着那些污水,像在做梦,再也不愿想起更多。天空美丽如眸,某栋楼房上渺远的哨音,褐色鸟群梭巡不已。
16.
公交车仍在行驶。寂寂人定初,雨后空气让人更觉昏迷,车厢内响起报站声,女孩从座位上起身,牵起男孩的手,不顾他惊讶的眼神,说,我们走吧。我喜欢你呀。
© 本文版权归 schneepart 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 了解版权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