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絮(十七)
十七
除了大一和研一的暑假,在来广州的十四年期间,我便没有在夏天回过老家东北。而继2015年春节之后,连一年一次的寒假探亲,也变成了父母来广州与我团聚。我离家乡似乎越来越远。对家乡的感情,在这十几年中,其实是有些波动的。远在改革开放以来,东北的地位日益下滑,而南方,特别是改革开放前沿阵地广东,变成一个让许多北方人无限期待的地方,这里有更开放的视野,更多的发展机会,让许多南下闯荡的人淘到了第一桶金。初来广州的我也对这个语言、饮食、处世态度截然不同的城市充满好奇和欣赏,自然把许多时间和精力用在探索未知和个人发展中来,经常利用假期巩固学业或者尝试用更广州的方式融入这个城市。我深知在这个城市生活多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再适应老家东北的节奏和生活方式,但也从原来对东北文化的疏离中渐渐回归,近几年来竟然慢慢多了对家乡的归属感,时不时也蹦出几句东北话逗大家一乐。而一个人对家乡最深的情感,我想还是体现在饮食上。即便现在烧菜的时候会做些诸如椒丝腐乳通菜、清蒸鱼之类的广东家常菜,可更多的,哪怕是没时间做饭时,也会隔三岔五地叫个外卖,来一顿锅包肉或者小鸡炖蘑菇——那是家乡的味道。老妈总问我说能不能找个出差的机会回家,我倒是想,可也要真的有业务需要才行。按照2019年来计算,上次见到家乡的夏天,还是八年前,而见到东北寒冷刺骨的冬天,也是四年前的事情了。东北的初春风沙大,遇到扬尘天气还会有一种来到西北大漠的错觉,黄沙满天;而在春末飘浮的杨柳飞絮,让女士和小孩都用半透明的纱巾罩住头部,防止沾得满头都是,也避免吸入呼吸道。碰巧赶上风和日丽的日子,抽出嫩芽的柳树和白雪般的飞絮连成一片,飞过点点桃花,那景色煞是好看。如果能在这样的时候回到老家,我一定搬了琵琶到公园,弹一曲《阳春白雪》,那才算是应景。2018年12月和2019年初,我因为项目工作的原因,还真的和家乡城市的供应商建立了业务往来,也终于得以在四年之后又回到了家乡,吃上一口纯真的家乡菜,虽然只有短短几天的停留时间。
在家的这几天,领导小马格外开恩,准我周末都在家过,我也有幸能多两三天假期和父母好好说说话。当然,闲暇的时候,我也打开社交软件刷一刷周围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很多东北小伙子还是有很强的视觉吸引力,不过感叹归感叹,我并不想和这里的同类有什么交集,毕竟不可能有任何结果。而刷豆瓣小组也变成闲来无事的日常。那一天碰巧刷到一个广州的征友帖子——实则是找伴侣,这只不过是相亲的另一个委婉的说法——摆了一张穿着西裤和皮鞋的腿照。我向来对这种风格没有特别的嗜好,不过看他的介绍很简明,是个有海外硕士背景的友邻,年龄与我相当,最抢眼的是185+身高。本来我看到这种身高一般都会灰溜溜地走开,大概也实在承受不起十多公分的差距。但也不知是怎么鬼使神差,难得看到还有和我一般年纪的,不如就聊聊看。于是我便用一个虽然老套但是还算详尽和礼貌的方式打了个招呼:
“你好,我87年生,173,61,来广州第十三年,从读大学就一直在,到15年博士毕业就工作了,没在国外呆过,现在在一家企业做研发。平时喜欢看看书和电影,也喜欢自己拉拉二胡。照片的话相册有不少,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我向来喜欢先介绍自己,特别是自己先搭讪别人的时候。不过总有些人,明明奔着帖子来了,里面写得明明白白的东西还要拿出来再问人家一遍,这明显就是没有好好读帖,想要搭讪别人,至少要愿意花点时间看看人家之前的动态,有个简单的了解,否则就真变成广撒网,哪个回了就勾搭哪个。还有的人,上来直接问“能看看你?”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不喜欢别人这种开场白,那自己的就要更像点样才好。
“这才是个像样的打招呼。”他回复得不慢,就是口气有点像领导。“之前聊天的那帮人,都tm神经病,装B装得太厉害。”倒是没怎么客套,上来就夹着熟人才会用的算不上很污秽但又不是特别矜持的词,自来熟。
几番对话之后,我大概知道他是个有几分傲气,但是又挺接地气的人,对人对事情喜欢不喜欢几乎都写在脸上挂在嘴边,而且又出奇的健谈,什么都能说上几句,从来不会冷场和尴尬。后来才知道他在日本读了几年硕士,也工作过一小段时间,对日本的各个方面相当热爱,也十分了解。这位T君在一个欧洲国家驻广州的总领馆工作,负责一些和旅游、文化交流方面的事务,虽然和我同岁,年龄不大,但已经是相关职能的负责人,业务能力很强,十分受领导赏识。工作上的能力一旦形成,就是安身立命的本事,能在这么轻的年纪获得这样不错的成绩,我一下就能理解他的傲气是由内而外的自信。对这样勤恳和出色的人,说实在我还是很欣赏的——大概一个人所有的气质都是从他的才能而来,所以我才会给自己贴上一个“爱才”的标签——这是对一个人内在的肯定。我和T君的聊天几乎一来一回,在豆瓣的私信界面上刷出了几十上百条。在家赋闲几天的我幸而得以有人陪聊,心情也是大好,于是那几天和T君的交谈几乎是必备的节目。
转眼到了离开东北的日子,我需要从老家直接去北京洽谈业务,再从北京回到广州。而在北京飞广州候机的时候,我坐在T2航站楼熟悉的休息室中,对面坐着一个可能比我年纪略长,身着西装又很干净的帅气先生。从气质来看,差不多一眼就看得出是位日本人。不过如果说起日本人和中国人到底有哪里不同,似乎又说不太出来。早两年去欧洲和美国出差,无论是当地的出租车司机还是服务生,都曾经以为我是日本人而和我搭讪,就连那年在北京出差,陪着主管副总裁办理酒店入住的时候,酒店前台居然和我说英语。这几件事情领导小马都是知道的,她直接告诉我,酒店前台一定是把我当成了日本人。我不知道我这一口流利的中文是怎么让他们产生了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误解,后来小马的一句回答让我哭笑不得“本来副总裁长得就像日本人,而且你穿西装的时候也不太像中国人,人家自然是要和你说英文的。”这些事情我在和T君的聊天里面也不时地提过,因为他曾是日本留学生,我便也打趣他,直言自己并不喜欢被当成日本人,而被T 君问及原因,我便说可能还是有一点民族情结,即便日本人再友善和优秀,我对这个国家也是有着一些复杂的情感。那几天我和T君的聊天几乎没有断过,有时候不至于信息立马有回复,可也不会空着太长时间,他都会或多或少地给些回应,并且并不像是敷衍的那种回应,短短三天时间,就好像认识了多年的老友一样相当默契,也习惯了有他的存在。可自从我和他的这番由对面的日本小哥引起的对话之后,我便没再收到他的回复。我猜想应该是工作忙的原因,也又找了几次话题,他的回复也变成了几乎只有嗯嗯啊啊,再无其他完整的句子。我起先有点关心地问他“你怎么了,感觉最近两天的都没什么精神和心思说话”,他依旧回答“没什么”。一头雾水的我还是不死心,把心里的疑问“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给抖了出来,而在我的一再追问下,T君终于说出了原因。
“我本来以为S大的毕业生,不会对日本这个国家有什么偏见。但是我没想到你对日本的成见这么深。”他接着说道,“我的生活里,全都是日本,我吃穿用度,许多许多东西都和日本有关,而做我的朋友和对象也必须喜欢日本。”我看到这里愣住了,我的确没有想到我的一句话会引起他这么大的反应,于是赶紧解释——并且也确实是这样想,并没有为了哄他开心或者为自己解围——说,自己也并不是对所有和日本有关的事物都厌恶,只是并没有对这个国家和它的文化特别喜欢,再加上多少有一点民族情结,无意冒犯他。可T君似乎一点都听不进我说的任何话,用“就这样吧”结束了对话。
对于T君这样的反应,我实在是措手不及。我没想到自己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让对方瞬间炸毛的话,这种感觉不知道是有点自责还是内疚,虽然我知道这只是表达一种观点,并没有对他有实质性的冒犯,可还是让他感到不开心。我尝试第二天用比较客气和试探的语气再次和他对话,可要么还是嗯嗯啊啊的回答, 要么就在我试图让他炸毛的问题上弥补回来的时候,得到T君决绝的“就这样吧”的回答 ,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忽然被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包围,这种感觉有些似曾相识。我对T君对我的置之不理感到坐立不安,前几天的热络——是的,仅仅是几天的时间——到如今气氛降至冰点,一个从未谋面甚至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人,竟然这样牵动我的情绪。他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我也不想一直缠着他把那个我不认为是什么问题的问题追问到底,可这件事却总是如鲠在喉。时隔十天后的一天下班,我来到了喜欢的江南菜馆,点了喜欢的蜜汁糖藕和腌笃鲜,盯着桌面上玻璃杯里漂浮的龙井茶,心里涌上一阵委屈。我从没觉得被人厌烦是一件让我难过的事,毕竟你无法让所有人都喜欢。可这次的不同之处在于,我是如此在乎这种感受,在乎另一个人的感受。经历了多年,我当然也知道,对一个人产生这样的感受意味着什么,可这样短的时间经历如此情绪的大起大落,总是觉得过于魔幻。可我并不甘心,觉得要在这件事情挽回些什么,不肯丢掉一份本应该很融洽的关系。于是便写了一段很长的话发了过去,希望还是有机会和解。可T君也似乎铁了心,在之前的态度上丝毫没有动摇。
我本以为,又轮到自己开解自己的时候。然而,却只是个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