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錄·“能太高”與“跡太近”
好多年以前,閒翻放翁詩,曾經做過一點片斷的筆記。其中有這樣的一段:

放翁這個人,極有意思,不是單線條,而是多線條;不是單面體,而是多面體。看上去是個矛盾體,卻又是情趣和諧的一個人。作為詩家,他卻愛談兵;趣味平和,卻懷抱壯烈;淡泊隨性,卻有天下之憂;旁觀冷眼,卻常見廟堂之思。
從劍南詩中翻到這首《二月二十四日作》,全詩作:“棠梨花開社酒濃,南村北村鼓鼕鼕。且祈麥熟得飽飯,敢說谷賤復傷農?崖州萬裡竄酷吏,湖南幾時起臥龍?但願諸賢集廊廟,書生窮死勝侯封。”其中的幾聯詩句,實在是放翁詩的典型。
像“棠梨花開”這一聯,有春天的花,有春社的酒,有村南村北的親切,更有鼕鼕響熱鬧的社鼓,這些都是放翁喜歡的。他實在是個民俗家,對於百姓的日常習俗,那些隨著時令而來的節慶聚會,還有那些讓人視聽入迷的說唱之類的家常餘興,他都是感覺到親近,劍南詩裡這一類的描寫,是最多的。
而接下來的“且祈麥熟”的那一聯,由飯飽卻又想到了谷賤,由喜而憂,亦是放翁本色。那個“敢說”的用辭,實在是“不敢”不忍,在歡鬧的環境裡卻一下子“退回”在角落裡,黙默地懷起了隱憂。這實在是詩家的本來了。
最後的“但願諸賢”一聯,也是放翁詩裡多次說起的意思,自是其一向感到自己空有一腔情懷卻沒有一個用力處的自我安慰語,只要其他賢明能夠在廟堂實現了自己的抱負,自己就算一輩子作個書生亦勝過封侯了。既平和,卻又是憤激的話。與唐楊炯的“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意思雖說是正好相反,而那種書生意氣,卻是一樣的。
這一個片斷如今拿過來回看一下,覺得對於放翁的想法和意見大致還是如此,沒有什麼大的變化,雖然庸常,也即是大多數人一般的觀感,但此外要有別的更好的意思,似乎也不見得能夠做到。如果勉強可以說有一點補充,那是後來在其它的雜覽中無意中收集到一些有關放翁的資料,與這兒所說的話多少有一點關係,那麼趁現在的機會記錄一點下來,免得遺忘,也是好的吧。

《二十五史·宋史》列傳第一百五十四陸遊等合傳中云:“范成大帥蜀,遊為參議官,以文字交,不拘禮法,人譏其頹放,因自號放翁。”其“不拘禮法”及“頹放”處,或正為放翁之本色當然,亦為其本人之所深知,因以自號。他詩作裡面對於民俗民風以及生活趣味的那一種親近與喜愛,正與此大有關係。而這一種“不拘”及“頹放”之本色,在別一面壯懷激烈的“廟堂之思”中,當然也是存留而難以盡去,由此其一生的進退出處,便多有可說。
放翁在他早年入仕的起頭處,便有一段奇怪之遭遇,似乎隱約表現出其本色當然與仕途之險峻多有不合。本傳曰:“陸遊字務觀,越州山陰人。年十二能詩文,蔭補登仕郎。鎖廳薦送第一,秦檜孫塤適居其次,檜怒,至罪主司。明年,試禮部,主司復置遊前列,檜顯黜之,由是為所嫉。檜死,始赴福州寧德簿,以薦者除敕令所刪定官。”一個薦試之名次,在被薦者不知情的狀況下,竟亦可成權鬥之工具,何可意料。
放翁固是一個多面的矛盾體,但與仕途上之錯綜不可測處相較,畢竟單純。本傳所記諸事,或受嘉言,或觸龍怒,何可言必也。如“時楊存中久掌禁旅,遊力陳非便,上嘉其言,遂罷存中。中貴人有市北方珍玩以進者,遊奏:陛下以‘損’名齋,自經籍翰墨外,屏而不御。小臣不體聖意,輒私買珍玩,虧損聖德,乞嚴行禁絕。”如“孝宗即位,遷樞密院編修官兼編類聖政所檢討官。史浩、黃祖舜薦遊善詞章,諳典故,召見,上曰:遊力學有聞,言論剴切。遂賜進士出身。入對,言:陛下初即位,乃信詔令以示人之時,而官吏將帥一切玩習,宜取其尤沮格者,與眾棄之。”上兩例,其建言都得到了贊同。而如“時龍大淵、曾覿用事,遊為樞臣張燾言:覿、大淵招權植黨,熒惑聖聽,公及今不言,異日將不可去。燾遽以聞,上詰語所自來,燾以遊對。上怒,出通判建康府,尋易隆興府。言者論遊交結臺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免歸。久之,通判夔州。”卻是觸怒上意,以為拂逆,不可僅以理而論析之。

“力說張浚用兵”事,與上面那個片斷裡所說的兩句詩“崖州萬裡竄酷吏,湖南幾時起臥龍”有點關係。錢仲聯先生評註劍南詩稿,於此兩句下加註曰:崖州句指秦黨酷吏曹泳徙崖州事。李心傳《建炎以來繫年要錄》載秦檜死後右正言張扶、殿中侍御史徐嚞奏泳凶酷狀,謂“縉紳畏之,視如鬼蜮”,“欲望屏竄遠方,以快天下”。⋯⋯湖南句,臥龍指張浚。浚以主戰為秦檜所惡,奉祠居連州、永州等地。案,做詩則一聯兩個對句,“崖州”“湖南”、“酷吏”“臥龍”,判然分明。而仕途上的周旋遊處,哪有這樣的容易和斬截乾脆呢?宋史本傳結末有一節曰:“遊才氣超逸,尤長於詩。晚年再出,為韓侂胄撰《南園閱古泉記》,見譏清議。朱熹嘗言:其能太高,跡太近,恐為有力者所牽挽,不得全其晚節。蓋有先見之明焉。”
讀來讀去,還是朱文公此處的這幾句話說得好,至少是比較實在。“跡太近”一句,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一批老先生嘗試著主持用白話翻譯二十四史,那裡面把它譯作“經歷太淺”,或許也是對的吧,但本人卻是覺得還是“如字”地理解更為妥洽一些。世事與權力,正如多處急流的匯合,其深渦與暗湍,實在難以究竟,一個放逸高遠的人,如果行事與之太過切近,難免有失據的地方。“高”而能“近”,“近”不忘“高”,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太難太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