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妓扶桑
许多男孩的性启蒙都是从妓女身上开始的。
你知道你将弥合成先前的整体,像雾的弥合那样无痕迹。
那些初发的新发在你发际线铺了茸茸的一圈,你看上去像个毛茸茸的春天。
扶桑从远古而来,携带着人最原始的混沌与单纯被诱拐到大西洋彼岸,成为十九世纪金山城最著名的妓女。
严歌苓避讳用爱去形容扶桑和克里斯之间的感情,同样不把这庄严的情感套在大勇对她的感情上。
移民浪潮中,白人男童嫖娼是壮观却普遍的社会现象,并不足为奇,可——正是这个少年对你的这份天堂般的情分使我决定写你扶桑的故事。
“那个时代的妓女许多活不过二十岁,她们十六岁脱发,十七岁掉牙,十八九岁便寿终正寝……最初你并不出色。你二十岁。比起赶你这行的女子们,你已太老:二十岁,是该去死的年龄。”
你的眼神你的表情含有痴,你对待所有客人都散发出同样的微笑,你宽容他们,像母亲宽容罪恶的子女——因此你是个天生的妓女,是个旧不掉的新娘。
你使所有来嫖娼的人感受到平等的对待,你是没有受现代文明污染的人,克里斯初次见识的你蕴含着古老东方的神秘,他对你的好奇与儿童追求新鲜刺激的情感无异……当你在拯救会中身穿统一制服,褪去你红色绫罗绸衫时,克里斯几乎不确定那还是你,他不敢靠近你,他意识到,你与苦难同在,没有苦难,就没有你扶桑。
“扶桑接受了作为妓女的苦难,并从其中找出欢乐,享受了它。”
你过少接受概念化的东西,于是你跪下为克里斯抚泪时,你的姿势只是纯生物性的姿势,那“跪”并不含有谦卑或是饶恕的意味——因为她心里实际上有一片自由,绝不是解放和拯救所能给予的,绝不是任何人能收回或给予的。
痞子英雄大勇,当然,大勇有许多身份:与扶桑有婚约的阿泰,养马赌博的阿魁,倒卖女妓的阿丁等,最终,他在受刑时在迎娶扶桑时的身份,是大勇。
我将他称为痞子英雄,他做尽丧尽天良的事,却是唐人区中唯一不靠容忍来获取白人尊重的人。
“他不知为什么会想念她。似乎是一个不得不颠沛在旅途上的行者——一个住尽客栈、吃百家酒饭的江郎倦客对于归宿那非同常人的珍视和渴望,尽管这归宿遥远、朦胧,尚不如驿道尽头的海市蜃楼。
阿丁认为只有一个人能使他做乏味的规矩人,就是这位妻子。”
所以当女妓扶桑的身份逐渐与他妻子的身份重叠时,他才会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愤怒。
是的,真相最终浮出水面:他的未婚妻被拐卖到大洋彼岸成为了一名娼妓。世上唯一可以给予他无条件宽恕的人和机会,没有了。
小说借第三人视角来构建全书脉络,由白种男童嫖中国娼妓的话题引申到种族压迫,白人驱逐中国人,与德国纳粹屠杀犹太人的性质一样,恨不能赶尽杀绝。
中国老鼠忍受一切不平等,像一群丧尸,以沉默对抗洋人的厌恶,是天生的奴隶。
中国人什么都吃,身躯矮小皮肤蜡黄,梳长辫,裹小脚,廉价……白鬼对国人有此般刻板印象,无一不驱使他们歧视中国人。
书中描写了诸多宏大的场面,我印象深刻有三:
一、两派中国人为了扶桑开战。战事引起白人的浓厚兴趣。战事发生时双方已不在乎扶桑在哪里,“仇恨自己也会成长、发展、变异,变成独立的东西。独立到不需要仇恨的缘故……为一个像你这样美丽,对男人无所厚薄的女人开战,该是战争借口中最美好最值当的一个,反正战争都得有借口”。当血染整片广场时,白鬼们却没收获预计的喜悦,因为从中国人不屈的鲜红血液中,他们看出这个民族隐藏的韧性——他们不是在自相残杀,他们是在借自相残杀而展示和炫耀这古典东方的、抽象的勇敢和义气。他们在拼杀中给对手的是尊重,还有信赖。他们以这番血换血命换命的厮杀展示一个精神:死是可以非常壮丽的。
二、白人火烧唐人街。克里斯被群体的仇恨裹挟着,参与对黄皮肤妓女的轮奸行为中。“最初使敌对意识崛起的东西,此时已经渺小得近乎消失”,借着没来由的愤恨,他做了他梦想已久却未能实施的事情——直到两年后,他才敢正面他的罪恶——他强奸了扶桑。事后他突然回归的童趣是因为他想利用孩童这个身份抹去自身的罪恶:孩子闯再大的祸也不被看成罪行,普天下对于孩子都是宽容甚至护短的。
三、大勇被抓去绞头。行刑前一天晚上,扶桑和克里斯共度,第二天一早,扶桑醒来身着隆重嫁妆,用一剪刀剪去被克里斯牢牢握在手中的头发,连同剪断了他和她。扶桑去嫁给即将死去的大勇,他不喜欢别人皮开肉绽蓬头垢面地死去,她知道,他头上有伤疤,她为他梳头时小心翼翼地避开它,这些她都知道——扶桑对他的痒和痛记得那么准,却记不住任何一个嫖客的名字。这样她对任何一个人笑起来,那人才感到一份格外的体己,一份仅为他而生的温柔。他想得不敢再想:扶桑原来是每个人的老婆。他猛然回头,发现自己跪着,扶桑站着。一个满身罪恶的人跪在他未过门的妻子面前,在临死的时候。
书中诸多的场景描写和心理剖析蕴含了大量的美学成分。
扶桑的自由就是对一切施加在她身上的苦难都不付诸感情,故而连克里斯都是这片秘密的自由的破坏者。
“她的肉体是这和谐的基础,她主宰支配着伸缩、进退。
你以为海以它的汹涌在主宰流沙,那是错的。沙是本体,它盛着无论多么无垠、暴虐的海。尽管它无形,它被淹没。”
扶桑的通体是受难的光华,她大智若愚,凌驾在每个人之上。
她心底有一片自己为自己盛开的自由。
故事最后,大勇被仲裁,扶桑捧着他的骨灰回到家乡,种族歧视仍在持续。而所谓的“出卖”也换了个面目继续存在,那时你们卖肉体给无数个男人,如今女人以婚姻的形式将肉体卖给一个男人。
多年后再次来到唐人街,扶桑和同样年迈的已成家的克里斯几经碰见,有时他们错过竟让人疑心他们是故意不认出对方来。
最后一个画面:你到门口时回头,他却给了你一个后脑勺。可你刚调脸,他又转头来看你。他看见的是你年迈的、蹒跚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