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庵巷人家 卷四 梅青(1)猝不及防的相遇
就在这每走一步都会感觉摇摇晃晃的狭窄楼梯上,猝不及防地,正要上楼的梅青抬头便差点撞上正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林玉生。拎着热水瓶的左手微微抖动了一下,热水瓶差点没掉下去。
面对面的距离不过十几公分,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彼此都稍稍有点急促的气息,也已经融为一体。梅青曾经无数次与林玉生相会于梦境之中,每次醒来都会觉得,这是冥冥之中不言而喻的暗示。和他,这辈子也许真的只能在梦中相会了。因此即便是在来双云镇的船上,脑子里还在不停地提醒自己,这么多年过去,恐怕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切不可还有什么虚无缥缈的幻想。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刻竟是如此突如其来,而且是在如此逼仄之处,没有任何退路。仿佛是一个定格的画面,二十年的天南地北,都被凝固在这一瞬间,就好像从未分开过一样。
他咧开嘴笑了,露出那几颗并不整齐而且稍稍有点发黑的牙齿。她当然明白,只有经过化疗的人才会这样。然而在她看来,那依然憨厚的笑容竟是如此迷人,她竟然有一点头皮发麻的感觉。脸上自然而然地也浮现出微笑,比起年轻时的矜持,这微笑更加生动自然,那张光洁圆润的鹅蛋脸因此而千娇百媚,摄人魂魄。
你怎么在这儿?
我昨天晚上刚到,你呢?
我也是刚从上海回来,早上才到家。
似乎想不出更多的词语,而且似乎不知道该怎样侧身才能让对方过去。除了心怦怦直跳,梅青必须一只手紧紧攥着热水瓶,另一只手用力扶住墙壁,才能籍此平复心情。恍若梦境重现,似真似幻,一时间竟然搞不清,自己身居何处?
恍惚就在睡梦中,触摸墙壁,没有一点真实的感觉。那楼梯,仿佛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塌陷。她一直在问自己,我这是在哪儿?我干嘛要回来?
昨晚船靠南云镇客运码头,从夜班轮船上下来时,已近深夜十一点。湿漉漉的路面上坑坑洼洼的,必须小心行走,才不至于溅起积水。显然是刚刚下过一阵透雨,才稍稍冲淡了闷热逼人的暑气。她不由自主地用力深呼吸,这个曾经的第二故乡,秋夜的空气清新迷人。走过临安桥头,走进在黑夜中幽静得有点吓人的雨庵巷,走到那个熟悉的门口,用力拍打着大门上的铜环好一阵,才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好,开门的正巧是谢老太,自己的前任婆婆,总算没打扰别人。
上楼走进西厢房,昏黄的灯光下,中式大床,八仙桌,长条凳,还是与二十年前几乎毫无二致的家居摆设,梅青一眼看见摆放在墙角的那个樟木箱子,那是当年她的嫁妆,离开时说什么也不愿意带走,突然有心跳加速的感觉,在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那个时候。被丈夫牵着手,第一次走进这房间的感觉,手上仿佛还留有他的余温。她用力睁了一下眼睛,才将这幻觉去掉。站在面前的,是已经十八年未见的女儿。虽然刚刚被从睡梦中叫醒,一脸懵懂的样子,但是,却丝毫也掩不住脸上的文静秀气。扎着松松的马尾辫,明眸皓齿,未曾开口就先是浅浅地一笑,恍惚就是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不禁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一把搂了过来,我的女儿,都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女儿却始终是淡淡的表情,连笑容都是十分礼貌的,就像是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梅青从包里拿出两块手绘的真丝面料,还有几本刚出版的三毛和琼瑶的小说,算是给女儿的见面礼。老实说,给自己十八年未见的女儿该挑选什么样的礼物,还真是着实费了番心思,想买衣服鞋子,却不知道女儿的身材尺寸与鞋码。化妆品之类,更是无从挑选。凭直觉,她相信女儿的审美眼光,给她一块花式时尚的面料,自己动手,裁剪缝制,应该是不在话下。至于三毛琼瑶,在省城也是刚刚形成热门,很受年轻人的追捧,她梅青的女儿,怎么可能不喜欢?
梅青展开一块面料,披到女儿的身上,无非是想看看效果如何,一只手不小心触到了女儿的胸部,柔软而富有弹性,似乎这才真正提醒了她,女儿真成了大姑娘了。而这意外的触碰,也让谢小青猝不及防,身体本能地微微颤抖,脸上浮起一阵红云,同样也被母亲看在眼里。让母亲意外的是,无论她如何摆布女儿的身体,总是温顺地配合,脸上不悲不喜,眼神里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意外惊喜,却很有礼貌地微笑道,谢谢妈。能叫一声“妈”,已经是她能做得最好的了。而无论给女儿送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无须客套,来者不拒便是。潜意识里还希望看到女儿满心欢喜的样子,如此淡定,不禁让梅青心里稍稍有点失落。当然她也不会将失落写在脸上,这本来就早该是在她的意料之中的。
十八年前,女儿该上小学的那一年,她特意将女儿带到省城,送进了省城最好的小学。谁知还不到一个月,就吵着闹着,寻死觅活一定要回南云镇去。虽然当时她很恼火,却也奈何不得,最后还是乖乖地将女儿送了回去。也正因如此,从此再没来过南云镇,一向心高气傲的她,却莫名其妙地“栽”在女儿手里。婆婆不痛不痒的一句话,让她觉得自己作为母亲真是很失败。很多年过去了,那种女儿的拒绝给她带来的耻辱感,却一直难以从记忆中抹去。
不过后来她也想明白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将女儿送回去以后一年不到,文革便全面爆发,她自己都被折磨得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差点没回来。假如将女儿带在身边,不知会跟着遭多大的罪呢。所以,尽管常常会觉得亏欠女儿太多,有时候又觉得能让女儿躲过一劫,其实倒也问心无愧。
这世上的感情债,欠与被欠,或许就在于一念之间,就像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就看你刚巧掷到哪一面了?
梅青又从包里拿出一只图案精美的盒子,递给了婆婆,盒子里装着一支高丽参。妈,这是朋友从香港带回来的,给您了。
在旁人听来,这一声“妈”,同样叫得毫无生疏感,仿佛这二十多年,从未离开过一样。
谢老太嘴里说着,哟,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能哪里受得起哦。手上的推挡却并不用力,客套了一番,看似半推半就之间,还是收下了。
婆媳俩面对面地坐着,近在咫尺,却又像隔着重山复水,不知是真的无话可说,还是有太多的话,一时间竟无从说起。静默了好一会,梅青才开口道,这些年,您的身体还好吧?谢老太挺了挺干瘦却还算硬朗的身体,朗声答道,好不好,都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梅青随声附和道,这些年都靠您把小青带大,也真是不容易。可能是这话有意无意地让谢老太听了觉得不太舒服,她看了梅青一眼,正色道,小青是谢家的孩子,我不带谁带?
梅青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不禁稍稍有点不自在的感觉。十八年前,当她将坚持要回来的女儿送回双云镇的时候,谢老太留下了差不多同样意思的一句话,和女儿的倔强执拗一样令她很受伤,因此才一去不回。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再听到这样的话,宽厚地笑笑,便也过去了,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接续话题。
倒是谢老太打破了沉默,起身说道,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弄点宵夜。梅青连忙拉住她的手,不不,我不饿。您还是早点休息吧。为了解决睡觉问题,又是一番推让,结果还是小青把自己的床铺让给了母亲,自己临时在地板上铺着草席对付了一夜。
睡在女儿的床上,枕席被褥似乎都留有女儿的气息,也是她所熟悉的二十年前的味道,时时要在时空隧道里,将她拽回当年的岁月。四周静谧无声,从屋顶的老虎窗里投进一丝微光,预示着天色将白,照出房间里影影绰绰的轮廓。远处的婆婆已是鼾声大作,睡在地板上的女儿辗转反侧。梅青自己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似乎总有一个影子在眼前晃动。其实,刚才在与婆婆面对面时,似乎也都彼此心知肚明。冥冥之中,有个看不见的第三者,横亘在她们中间,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婆婆的儿子,大名谢文隽。
这么多年,你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她很怕从婆婆的嘴里,突然会问出这一句来。幸好没有,让她暂时免去了尴尬。她当然可以客套一番,想女儿了,等等说辞。但是,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的东西,她不想用来应付别人,否则也不是她梅青的性格了。该面对的,迟早总要面对。如果不是为了能让二十年前的扑朔迷离最终能够真相大白,如果不想还自己的前夫一个公道,能够让谢文隽的案子沉冤昭雪,同时还自己一个清白,她还需要回来干嘛?在她和婆婆之间,这本来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只不过不想初次见面,就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已。她还需要足够的时间来酝酿情绪,使自己的内心足够强大,才能应对与二十年前同样扑朔迷离的诡异氛围。从她踏进这个家门的第一分钟开始,她已经嗅到了空气中的这种诡异的味道。因此眼下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睡觉,养足精神。迎接新的一天的到来。
梅青这样胡思乱想着,呼吸渐渐均匀,身体有一种随之漂浮起来的轻盈而又空灵的通体舒畅的感觉。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走近床边,俯下身体,甚至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熟悉的气息,均匀地喷洒在她的脸上。梅青只觉得心跳加速,不敢睁开眼,生怕一睁眼,那人就会从眼前突然消失。但是,她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人是谁。二十年前,曾经是她心中暗恋的,却从未表达。那次在南云中学旁的小公园里,他陪着谢文隽来“相亲”,梅青才第一次见到了他,却让梅青的心里无端地滋生出一见如故的好感。当然,也确实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即便后来嫁到谢家,每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见面时也总是浅浅地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更不用说,后来与陈竹萍也成了朝夕相处的好姐妹,梅青怎么可能还有别的不合时宜的想法?
谁知风云突变,连她也不知道的谢文隽犯下的那些事,让这个家顷刻间大祸临头。记得那次她从学校里突然被公安人员叫走,三天后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也是这样的时常会有雷鸣电闪暴雨倾盆的时节。刚刚走近家门,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回头才发现同样刚刚从外面回来的他,浑身已被淋湿,乱蓬蓬的头发耷拉着,雨水顺着鬓角淌下。他们彼此看了一眼,显然他是刚从厂里回来,也被叫去谈话了,而谈了什么,即便不说,彼此也都心知肚明。她没有避开他的眼神,尽在不言中,从这眼神里就可以读到的,却是深深的自责,那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显然他是想告诉她,是他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他们全家。因为被逼无奈,他将自己的好朋友给出卖了,因此也害了他们全家,他对他们一家,犯下了难以饶恕也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突然,他朝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的举动,几乎要让她晕厥过去。他的耿直善良,让她的泪水禁不住和着雨水一起流淌。梅青心里明白,他已经承担了所有的过错,然而梅青心里更明白,对于他来说,所有的过错,都是莫须有的。所有的过错,都在于她自己,本来就不应该由这个男人来担当。但是梅青却又什么都不能说,心如刀绞的疼痛,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抱一抱这个男人,不为别的,只为想贴在他的耳边,对他说一句,跟你没关系,真的,你是无辜的。但毕竟她什么也不能做,只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从他身边匆匆走过。从这一刻开始,在她的心目中,这个男人就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印象从未淡忘。
梅青从睡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睡。也许真是心有灵犀,她突然明白,即便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他的信息,他也一定还会为谢文隽案的沉冤昭雪而不遗余力。这次回来,她真正想见到的,其实还是他,这个她从未忘却的男人,林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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