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精读(包刚升《西方硬政治回归与现实主义复兴》)
一、欧美政治的现实
大家都听过一个观点,最近几年西方世界出现了民粹主义(populism)的复兴,但我认为这基本上是一种误读。有没有民粹主义现象?当然有。但这不是问题的主要方面。
欧洲主要国家的故事尽管不同,但背后的逻辑却是相似的。在英国、奥地利、意大利、法国,或许接下来还包括西班牙、德国等,部分右翼政治家和选民都指向了这样的政治诉求,即欧洲国家应该坚持本国优先、部分地反全球化、严格限制外国移民以及警惕伊斯兰化。这些政治问题已经绷紧了整个欧洲的神经。
本文核心观点为:欧美目前政治的转向是现实主义政治的回归,以及现实主义与大众政治的结合。而这种局面是对二战后几十年自由主义泛滥的反弹。
二、两种政治传统:
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
理想主义(自由道德主义)传统渊源:古希腊雅典城邦——康德(对道德原则的强调,道德原则与政治原则应当是统一的。如果各国存在内部自由的政治秩序,推而广之,世界也将拥有自由开放和平的国际秩序,也即所谓“永久和平状态”)——二战后的《世界人权宣言》——20C70Y达尔的《多头政体》(现代民主政治是持有不同利益、观点和主张的公民与公民团体进行政治竞争的舞台,互相之间不是敌对关系,只是有利益分歧、观念差异,但仍能通过和平方式竞争与合作)
现实主义传统(该传统在二战后普遍被忽视了):马基雅维利(政治的非道德性,政治不是反对道德,但政治与道德是剥离的)——霍布斯(自然状态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所以需要强大的利维坦来建立政治权威,以避免这种互相战争的状态)——韦伯——施密特(政治就是划分敌友,政治即冲突)
在二战后的七八十年间,在对于内政分析(非国际关系)上,学者多专注于理想主义而非现实主义。唯一比较值得说的现实主义学者是Nernard Williams。威廉姆斯认为政治现实主义的关键词是:power,disagreement,conflict,opponent。
三、硬政治与软政治
软政治:国家中不同群体间的政治分歧程度较低。政治博弈通常存在明确的规则,政治家与普通民众倾向于遵守宪法和规则。也即“共和国之内有违法者,有罪犯,但没有政治意义上的敌人”
硬政治:社会中不同群体间政治分歧很高。政治博弈缺乏明确规则,冲突几乎不可避免,更有可能选择一切手段去击败对手。国家内存在政治意义上的“敌人”
今天讲座的基本观点是,如今欧美政治可能正处在从软政治向硬政治的过渡地段,或者说西方世界的硬政治正在回归,而传统的政治家和思想家仍然秉承着政治理想主义为主的观念,此时两者就会产生很大的张力。
四、承平日久七十年与硬政治退场
为什么很多欧美学者会站在过分理想主义立场来判断今日西方政治的现实问题呢?一个主要的原因是,我将其称为“承平日久七十年”带来的负面后果。从1945年到2015年的70年间,从国际格局上看,美国和美国保护下的欧洲总体上处在没有重大威胁、安全无虞的情境之下。
如果跟19世纪以来的西方政治与战争经历相比,这承平日久七十年从根本上塑造了欧洲和美国——特别是没有一战和二战记忆的新一代欧洲人和美国人——对现实政治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政治认知。这是欧美国家硬政治退场的主要原因之一。
从西方国家的政治经济生活来看,这一时期总体上是自由民主政体和市场经济相结合的模式。在美国和欧洲主要国家,政治家和民众对关键的政治经济问题并没有重大分歧,共识政治成为这一时期欧美政治的重要特征。在这样政治经济条件下,欧美主要国家自20世纪50年代以后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也经历了重要的转型。按照美国密歇根大学教授罗纳德·英格尔哈特的看法,欧美主要国家的政治文化经历了从物质主义向后物质主义的转变。(50年代-90年代)
上述从物质主义到后物质主义的转变反应在政治学界,典型是罗尔斯和罗伯特达尔。罗尔斯认为, 现代民主政治有赖于公民的重叠共识。政治的核心问题是正义问题,而正义问题在政策上表现为再分配问题。这样,罗尔斯意义上的政治问题,实际上已经降格为涉及再分配的具体政策选择问题。 达尔认为, 现代民主是多头政体,是不同利益与观点主张的公民和公民团体进行政治竞争的舞台;自由、平等、民主是现代民主政体的基本价值观;自由协商和多数规则是解决政治分歧的主要机制。
显然, 政治冲突这一关键概念在他们的著述中几乎被忽视或被遗忘了。其实,从19世纪到20世纪上半叶,政治冲突一直是西方社会的关键问题。但是,在20世纪后半叶最重要的政治研究文本中,政治冲突却出乎意料地成了一个被忽视的议题。 为什么?
领导西方社会的这一代政治家与思想家通常都没有经历过重大政治冲突的洗礼,他们是在70年超长和平政治与共识政治的岁月中成长起来的,缺乏对严重政治冲突的体验与认知。说句不恰当的话,这一代西方政治家和思想家某种程度上变得幼稚化了,这种幼稚化很大程度上是欧美政治文明高度发达的结果,其幼稚就在于他们经历的是欧美历史上罕见的超长和平、超长繁荣和超长共识的政治周期。
五、欧洲:被硬政治包围的软政治
为什么说欧洲政治的软化区域之外涌动着硬政治?
其一,基于国际格局和地缘政治的视角。东部的俄罗斯、乌克兰和中亚;东南的土耳其(政治强人埃尔多安);中东北非的混乱(叙利亚、埃及、利比亚),这些地区充斥着硬政治。
其二,国家内部工作机会的流失。美欧在过去30-40年内由于全球化导致了制造业外流,大量工作机会流失,给工薪阶层/中产阶层带来巨大压力。利益受损阶层将会有更为现实的政治诉求(英格尔哈特意义上的物质主义)对发达国家来说,资本能够通过全球布局来实现了资源配置效率的改善和收益的增加,但劳动力要素很难实现跨国自由流动,它们通常被固定在美国、英国或法国(欧盟国家之间的劳动力跨国流动更为自由,但如今这一政策也遭到质疑)。原先在美国投资轮胎业的资本,完全可能从底特律迁往中国苏州,但美国的轮胎业工人并没有办法做同样的迁移。这一过程的结果可能是资本要素受益而劳动力要素受损。大家会发现,部分欧洲国家也出现了所谓产业空心化的问题。简单地说,在普通制造业不断流失的同时,该国的高科技产业和服务业尚不能支撑起它的国民经济。这一现象的政治后果是,国内社会要求政府保护的声音就会高涨。
其三,内部人口的多群族化、宗教亚文化多元主义崛起。过去三四十年了,美国白人族裔比重下降,黑人、墨西哥裔、亚裔等族群比例激增,且预计21世纪中叶白人比例将低于50%。这也就是亨廷顿所说的,美国将面临“我们是谁”的问题。同样,欧洲目前人口趋势是穆斯林人口比例大幅上升,很多欧洲白人族裔对此表示担忧和恐惧。
其四,恐怖袭击成为了“城市游击战”新模式。从结构上看,游击战的基本情境就是敌我强弱的格局。通常,游击战的作战对象都要比自己更为强大,所以无法发动总体战或阵地战,而只能采取游击战策略。 对于这些伊斯兰极端主义恐怖组织来说,他们跟西方世界实际上处在战争状态。然而,西方世界非常被动的是,他们并不准确地知道这种战争状态的对手到底是谁?来自哪里?潜伏于何处?即便有基地组织或ISIS声称对某些恐怖主义袭击事件负责,但他们的队伍到底在哪里呢?
六、西方保卫西方:自由主义与现实主义的联姻
西方世界究竟何去何从?我的基本判断是,西方国家会在很大程度上向政治现实主义转向。考虑到欧美政治面临的诸种严峻挑战,这里实际上涉及到一个“西方如何保卫西方”的问题。如果说广义的自由主义原则是今日欧美政治体制的主要特征的话,那么在我看来,西方的这种自由主义原则需要与政治现实主义联姻,才能保卫西方社会。
今日欧美社会的政治分歧与政治冲突,需要用政治现实主义的原则来予以回应,这可能是惟一可行的策略。如果以过分道德主义、理想主义的视角去应对今日西方世界的政治分歧与政治冲突,这种政治困境或许将会更加严重。这里值得提醒的是,欧美政治文明通常被视为一种高度发达的政治文明,但这种高度文明化的政治会产生一个问题,它在应付文明程度较低的政治分歧与政治冲突时可能反而会捉襟见肘。这就可能产生一个悖论:一种政治文明因为高度文明化,所以反而在文明程度较低的硬政治面前失去了保卫自身的能力。
在2015年欧洲难民和移民危机爆发的时刻,德国总理安格拉·默克尔最初的表态就是高度道德主义的表态,它可以被视为一份欧洲人道主义的宣言。但是,如果以更审慎务实的态度来面对这场难民和移民危机,我们恐怕就无法像默克尔那样做这样高调的表态。
七、民粹主义表象之下是现实主义的复兴
常备解读为民粹主义的复兴是一种误读,民粹主义尚不是主流,是被伪装了的现实主义,是政治现实主义与大众政治的联姻。基于两个逻辑:
其一,大众比精英更脆弱(无论对于制造业转移、恐怖主义上扬,大众都 is more exposed to it)由此造成了大众更迅速的将视角转移至现实主义,而精英很大程度上停留在自由主义。
其二,新兴政治家只有与大众政治结合才能撬动主流精英政治。因为精英阶层(建制派)没有改变现状的动力,新兴政治家想要胜出必须与大众(中产阶级)靠近。
归根到底,某一公民希望重新获得工作机会、希望避免周围异族增加免于恐怖袭击不是民粹主义,只是现实主义硬政治的回归。
作为政治学者,我感到遗憾的一点是,今天以美国为代表的政治学者群体有着过分走向技术化的倾向,研究议题被设定在一些边界条件明确的狭小议题上,这样我们就没有足够的理论工具和学术视野去回应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政治议题,或者说无法回应政治新现实带来的重大挑战。从推崇塞缪尔·亨廷顿到推崇加里·金(Gary King)的转变,或许并不是一个好的方向。尽管两位都是哈佛大学政府系的教授,都是杰出的政治学家,但塞缪尔·亨廷顿把握一个时代重大议题的能力无疑是要远远超过加里·金。面对这样的政治新现实,全球政治学界更需要亨廷顿这样的学者。无论是思考政治,还是研究政治,整个政治学科首先需要具备对一个时代中最重大政治问题的思考能力和回应能力,其次才是在其中寻找有价值的学术研究问题,并进而在学术上做出比较精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