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7.05 赫尔辛基 吃蓝的人
赫尔辛基是我和朋友们欧洲之旅的第一站。因为使馆的签证在出发前两天才下来,我们买了从莫斯科转机的航班,在机场整整待了19个小时。我几乎彻夜未眠,尝遍了机场里自动贩卖机的拿铁。
在这之前我从未出国旅游,所以一切看起来都很新鲜。入境之后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很激动的和朋友讲,男士厕所的小便池之间竟然有快两米高的遮挡,我太爱这里了。朋友们压根没理我,大家都累得没有力气讲话。机场人很少,很静,内部设计偏冷色系,感觉和空气之间都隔了一层距离,耳朵和眼睛却分外的舒服。
买完手机卡后,小浪和Isa直接坐地铁去寄宿的地方。我和Tania、Legs出航站楼,等S过来接我们去工作坊。正赶上阴天,对面楼里欧盟的旗帜在大风里扭成一团。我们守在一个熊猫形状的垃圾桶跟前,冻得直不起腰来。
S花了一会儿时间才过来,他穿着短牛仔裤,长发又长了一些,快到胸膛,说话时脸还是红红的,我们轻轻拥抱了一下,很快分开。他开着一辆白色的老爷车,说是奶奶的旧车,送给自己当礼物。车有些年头,有股挥之不去的灰尘的味道,座椅也下陷了,但是被他清理的很干净,还挂上了一些装饰物,提及它时也是满脸的爱惜。一路上他都很兴奋,问我和朋友初次来这里的感受,而我们几乎一坐下来眼皮就在打架。他安静下来,放了车里唯一一卷磁带,磁带里只有一首芬兰老歌。
我就这样在半睡半醒之间看着窗外划过去的风景。马路两边好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左边是森林,采石场,右边是商场,居民区。建筑和建筑之间隔着很体贴的距离,互不打扰,云层低垂着,绿色和白色在眼前交相辉映。
到了工作坊后,Tania和Legs拿到钥匙也走了。S说要去拍戏,一会儿再来接我。工作坊大厅大概有快两百平米大,像草草装修了一下的毛坯房,开着灯依然有些暗。宽阔的空间里摆满了桌子和沙发,各种摄影器材随处可见,还有一个小展台挂满了二手的衣服。我到的时候人不多,几乎都是衣着朴素的年轻人,看起来很疲惫。他们一半躺在地上裹着毯子休息,另一半在桌子上忙着剪辑,看到我微微一笑,点点头。这些人里我只认识A,和她聊了几句,在厨房帮了会忙,逃出去透气。
我是在四月北影节的时候认识S和A的,S是演员,A是服装设计师。我去看了他们的片子,一起玩了几次。A告诉我说,她七月份的时候会在赫尔辛基策划一个叫做Kino Euphoria的活动,会有很多喜欢电影的朋友参加,大家在一起拍短片。我没太在意,和朋友们讲了这件事情,她们查了查,听A说可以包吃住,商量了一下,是个好机会可以去欧洲转一转,于是就来了。
工作坊藏在一个小广场里,整个广场看起来有些像北京的798,只是建筑物相对少一些,视野更开阔。周围有滑板场、修车铺、舞蹈教室和露天咖啡馆,电话亭和柱子上都贴满了各种重金属乐队的演出信息。入口处还有一座高耸入云的信号塔,墙壁上的涂鸦写着“Make Peace,Not War”。满地的碎石子不时扬起一阵灰尘,四周的杂乱无章里透着一股入世未深的痞气,我一眼就爱上了这个地方。

S租了朋友的公寓,说会和我一起住,他也参加了这次的活动。公寓楼外有一块电子的公交站牌,马路对面是一家加油站,我在心里默念着。一打开公寓的大门,环形的楼梯是蓝色的,房间的门也是蓝色的,窗外的阳光撒在洁白的地板上,四下一尘不染。我被这无限接近透明的蓝抓住,等他叫我,才勉强回过神来。
他朋友的公寓很明亮,空间不大,厨房、卫生间和阳台都有,一切看起来井井有条。他把自己的行李都打包放在一个超大的环保袋里,从车里拖到卧室,从里面拿出干净的衣服,墨镜和鞋,里面还有牙刷等很多生活必备用品。这是你全部的身家吗,我问他。是啊,他回答。
那怎么会都放在车里,你要搬家吗?
不是啊,我最近就住在车里。
现在是夏天啊,你住车里要怎么洗澡?
芬兰有很多湖,脏了的话我可以去里面洗。
几个月前在机场送他离开时,我还以为很难再见到他,还没走出机场就痛哭了一顿,几天才缓过劲来。而现在我坐在厨房的椅子里,看着对面吃着巧克力,和我闲聊的他。竟然和窗外的天气一样平静,人真是善变啊。
他吃完拍了拍手,跳上桌子,不停的从窗口往下望。我问他你干吗,他说要盯着他的车,不知道这里能免费停多久。没坚持几分钟,他又累了,跳下来,问我想不想和他去一个party。我想了想,说不了,我现在就和刚生出来一样,意识涣散,四肢无力。
他走后,我又在厨房坐了一会儿,看着群里朋友拍的晚餐图片,听她们吐槽物价。已经夜里九点了,阳光还是顽强的落在对面的建筑物上,几条马路都很少有车来往,斑马线上一个人也没有。我的grindr响个不停,一个小时内收到的消息比过去三个月都多。虽然特别开心,但是没有力气一一看,洗完澡爬到床上,看着花布窗帘,睡得很沉。
醒来已经是早上八点,天色和入睡前别无二致。起床后去阳台透了会儿气,楼下人行道旁边有一块草地,种着几棵树,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摆。S一夜未归,他的行李袋还敞开着。和朋友约好在大教堂碰面,查了下路线,决定步行过去。
赫尔辛基的街头大多是一些老式建筑,四五层高的样子,有些还带有烟囱,古典又别致。大街小巷都是石板路,干净整洁,透着光,踩上去尤为舒服,车辆滑行一般驶过。四下很静,店铺都关着门。清晨的光线像傍晚一般温柔,还有微风常伴左右,走多久都不会累。沿途遇见一位穿着黑色乳胶衣服的大叔,纹身露在外面,手里捧着一大杯啤酒,半匝胡子都飘着酒花,看起来神采飞扬。
和朋友在大教堂碰头后,我们去码头的露天市场广场转了一圈,一片色香味俱全的小天地,隔很远就能听见喧闹声。这里什么东西都卖,有沾着露水、五颜六色的瓜果蔬菜,刚打捞出来的冒着泡泡的海鲜,还有一些卖纪念品和二手商品的摊贩。到中午时,还有各种当地美食出售,滋滋冒着热气的小土豆随处可见。坐在路边吹着海风大快朵颐时,脚边冒出来几只缠人的海鸥。
离开广场后,我们去码头乘轮渡到芬兰堡。堡内面积很大,有教堂、军营、城门等历史古迹,还有一些古怪又很有趣的博物馆。和Tania去了一个玩具博物馆,里面陈列的都是一些上个世纪的手工玩具,有很多瞪着大眼睛,穿着裙子的洋娃娃,脸上带着诡异的笑。馆内灯光偏暗,气温低,走着走着脚底一阵寒。

我们走走停停,逛到快四点。我急着赶去市中心看《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昨天查到市内有一家电影院在放,有且只有一场。因为迷路还是错过了前十五分钟,跑到电影院时满头大汗,抹黑在最后一排坐下时,感觉心跳声音都要盖过环境音,看着屏幕下方的芬兰语和瑞典语两种字幕,又跟着Elio回到了那个夏天。
快七点时,我们赶到一家艺术影院,看Kino的伙伴们在过去三天内拍摄完成的短片。影院内部构造很像剧院,有精细雕琢的穹顶,每排座椅之间坡度不一,能容纳近三百人。正式放映前,厅内已经坐满了,有很多白发苍苍的老年人携伴而来。两小时内放映了十几部短片,每一部开始前都会有主创上台简短介绍作品。短片内容很丰富,喜剧、悬疑、纪录,甚至有充斥着八十年代录像带风格的科幻片,还有几部没有做完后期,只放了预告片。由于时间和成本的限制,大部分短片都很粗糙,但是挡不住影像的活泼和生动。观影氛围特别好,全场捧腹和掌声如雷的时刻都尤其一致。我们来之前是无忧无虑的,结果过程中大家一直面面相觑。眼神都传递出一个信号:完了,我们要被虐惨了。
放映结束后,大家都挤在影院门口抽烟聊天,各种语言都能听到。门外的玻璃展柜里挂着伯格曼作品展和《上帝之国》的海报。我们藏在人堆里,交流着对短片的看法,商量着要不要去和喜欢的短片主创打招呼。S也在,和他的朋友聊着天,用眼神和我打了个招呼。片刻后,大部队出发准备去KTV放松,庆祝第一个课程的结束。我们都很焦虑,不知道要拍什么,在街头无助地走来走去,最后决定找一家麦当劳慢慢商量。
麦当劳套餐和国内也没有太大差别,只不过贵一点,肉尝起来干一些。卫生间都上了电子锁,密码在小票后面。我们讨论了一番,决定用阿迈想的一个点子,她因为工作的原因不能和我们一起来,是我们的场外救援。故事的主角是一个被蓝色深深吸引住的男孩,他触碰到的一切蓝色的东西都会变成白色,然后有一天,他喜欢上了邻居,一个长着蓝眼睛的男孩。我们将这个故事命名为“Blue Hunger”,中文名字是“吃蓝的人”。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剧情,想到什么就写在纸上,有些逻辑不通的地方吵着吵着就顺了,有的干脆跳过去不管了。可乐喝到底,薯条也凉透了,总算写满了一页纸。
走出麦当劳时,夜已经深了。纵横交错的电车天线和快要熄灭的晚霞,配合着安安静静的建筑,很像省去滤镜的新海诚电影的画面。虽然有太多头绪还没厘清,我们还是恢复了元气,在legs的带领下在街头疯狂的自拍,头一次集体打卡。
朋友都走后,等车时发现手机锁住了,需要PIN码才可以开,卡落家里了。我只记得可以搭哪几趟车,不知道目的地叫什么,夜里城市看起来都。一样。心一横,还是上了车,一如料想中的下错了站。在站台等了几分钟也没有人过来,电车是往一个方向去的,想着就往前走吧,不行再回来。顺着一颗又一颗大树走着,只有一两个小酒馆还亮着灯,大部分餐厅的露天座位都空着,少有人经过。起初汽车开过去时还会下意识往里边躲一下,慢慢也就松懈了,还开始哼起歌。后来路过一间酒吧,一群年轻人刚结束聚会,他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交头接耳的走出门。代入了一下《卡比里亚之夜》的结尾,有什么浮在夜空中,轻飘飘的,似乎伸手就能碰到。接着走了几个上坡,终于看到了还亮着灯的加油站,一路小跑过去。看见S坐在公寓外面,被路灯照出一脸黄。
第二天早上和S一起步行去工作坊,交了两个的课程的学费,三天一个课程,一共三十欧。早餐很丰盛,麦片粥、各种水果、玉米片之类的摆满一桌,还有准备牛奶、咖啡和茶。端着盘子和S一起坐到外面晒太阳,他领口敞开着,长腿搭在石阶上,惹来很多学员调侃。我等到朋友来齐,大家边吃边讨论,决定今天开始拍摄。
早餐后,A招集大家开会。大厅里坐了近百人,除了我们几乎都是欧洲人,能听见各种语言在耳边飘过。新学员要自我介绍,S排在我们前面,我发现他讲话的时候脸很红,看起来比我都紧张。介绍完毕后,每个小组会派代表上台,简单陈述一下作品,然后招兵买马,告诉大家他们需要什么。我们组派了英语比较好的Tania和小浪上台,简单介绍故事,说我们需要一些设备,和一位蓝眼睛的男孩,和台下的这位中国男孩对戏。朋友们边说边用话筒指着我,底下哄堂大笑,都在左顾右盼,甚至有人喊“Blue Eyes,Stand up!”我赶紧用手遮住脸。

一共有18个小组报名,A强调说,大家要在三天之内,完成一部不长于七分钟的短片,第三天下午五点前交片源,超时视为自动放弃。会议结束后,大厅里瞬间炸开了锅,大家都很激动的跑来跑去。我们在原地尴尬的站着,有人客气的说点子不错,但没有人提出帮忙,只有一位捷克小哥说愿意和我对戏,他的眼睛是灰色的。想找S演,但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兴趣的样子。全场只有一位蓝眼睛的本地小哥,高大帅气,走路带风,和我们说他已经身兼了好几个项目,抽不出时间。绕了一圈,还是找了捷克小哥,他特别兴奋,问我们还有没有其它可以帮忙的地方。
借好设备后,我们分头行动,小浪和Isa出门买道具,Tania和Legs想剧本,我去捷克小哥家看场地。因为赶时间,我们想借一位女生的车,但她面露难色,说全身上下只剩五欧,不够油钱。捷克小哥于是劝我和他骑自行车去,他找了一辆底座很高且不能调节的越野车给我,我要很艰难的才能瞪上去,不能坐,每次刹车都胆战心惊。就这样和他穿过了大街小巷,公园,甚至地铁站,不幸在一个红路灯路口刹车没停稳,整个人摔了出去,引来一堆人围观。还好只是擦破了些皮,忍着痛和他赶路。
他住的地方是一栋老式建筑,走廊幽深,挂着红色帷幔,像还未营业的夜总会。他忘了拿钥匙,打电话给室友,一会儿功夫没人接,他整个人都怒了,很大声的砸门,我怎么劝都没冷静下来。砸了几分钟,门终于开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里面有七八个房间,住了一堆年轻人,都懒懒散散的,一副没有睡饱的样子。他刚搬过来,房间东西都没收拾,看起来特别糟糕。客厅里,几位男孩挤着坐在沙发上玩游戏,有些尴尬的和我打招呼。他说饿了,要去厨房做饭,很自然的和我聊那几位男孩,说只有一个是直的,其他不是Gay就是Bi,我回忆了一下他们的样子,开玩笑的问他我可不可以搬进来。
从捷克小哥家回到工作坊后,外出购物的朋友也回来了,她们买了一些蓝色的小物件,说找了很久也没有买到美瞳,只好用隐形眼镜代替。Pass掉捷克小哥家后,我们到我住的地方逛了一圈,和S商量,决定室内戏就在这里拍。回到工作坊,在等晚饭的间隙,去广场溜达了一圈。和Isa听到了音乐声,顺着声音找过去,发现咖啡馆旁边有一支乐队在演出,很多大汗淋漓的年轻人挤在一起跳舞,我们也混在队伍的后面,就着夕阳,漫不经心的摇摆。
到第二天拍摄时,也没有写出剧本,就简单罗列了几场戏。迁就捷克小哥的时间,我们先拍办公楼的戏,中午再扛着三脚架和其它器材往S家走,路过便利店随便买了些咖啡和三明治。边走边讨论场景会不会太少,我看着周围的建筑,提议说赫尔辛基这么美,要不多拍一些空镜头吧,好转场,也方便凑时间。大家都说好,放下三脚架开始拍建筑。
和捷克小哥的第一场对手戏是吻戏,我们趁大家调节设备的间隙讨论了一下走位。我喝了半瓶啤酒,问他紧不紧张,他说一点点,但是没关系。Tania喊开始以后,我们从门边开始互相脱对方的衣服,一直后退到沙发上,我还在想吻戏要怎么开始,他已经吻住我,舌头很着急的在我嘴里打转,导致我需要很用力才能撑住身子。没过几秒,听到身后传来阵阵笑声,她们竟然比我们先笑场。重来了一次。这次我就不畏惧了,想着不就是接吻,怎么也要势均力敌,吻了几十秒,嘴里都没有水分了,只好停下来。转身发现朋友们一直在调节设备,这条没录进去。就这样,又拍了几次,拍到我口干舌燥,结束后和捷克小哥迅速分开,都不想看对方。
拍我和捷克小哥的相遇戏时,我们转到了室外,在楼梯间拍。情节很简单,两人在楼梯间遇到,打声招呼这样。但是我怎么都进入不了情绪,怎么演怎么别扭,连拍了十几条,大家都有些疲倦。Tania和Legs因此吵了起来,商量说要改剧情,又很难把故事理顺,一时间谁也拿不出好主意。有几分钟没人讲话,走廊里的气氛很凝重,捷克小哥坐立难安,不停催促我们,说之后还有别的戏要拍。最后大家各退一步,决定就拍几个特写镜头,全片不要对白,做成默片,配音乐上字幕卡,后期也轻松一些。我有些尴尬,心里非常过意不去。谁知道接着拍室内戏时,又回到了状态,后面都很顺。捷克小哥也很配合我们,小浪帮着给他来回戴了几次隐形眼镜,眼睛都红了,也没多讲什么。和我拍散步场景时,他三两步走在我前面,我捉弄他说,你走太快了,too straight,影响氛围,快回来,要牵我的手慢慢走,他还真被我唬住了。
傍晚时回到工作坊,Legs留下来剪辑,我们出门拍气球戏。忙了一整天,大家都很累,抱着一堆器材进了一家便利店买吃的。小碗意面又昂贵又难吃,嚼在嘴里像夹生的米饭。咽着咽着,不知道谁突然来了一句,唉,我们不是说好来旅游的吗,现在是在干吗?
我们蹒跚着走到市中心,试了几个场地后,选了地下停车场的入口。我要走着走着停在某个地点,把蓝色的气球拍到岸上,等蓝色气球靠岸,小浪要算好时间将白色气球拍下来,我要第一时间接住,要完成由蓝到白的转换,两个气球不能同时出现,成片里大概三秒钟的镜头。就这三秒,我们大概拍了半小时有余。我的气球怎么也拍不上岸,小浪的气球掉的太快,或者不小心两个气球同时出现,没有在镜头内接住气球等等。我来回小跑着,各种千奇百怪的失误逗得朋友笑声传遍了街道。有几位芬兰人开始在车边站着聊天,后来也不聊了,一言不发的看着我前前后后跑来跑去。
终于结束拍摄后,大家都很兴奋,脸上挂着红晕。快九点,马路尽头的晚霞渐渐伸出触角,我们看着猩红色一点点淹没建筑,一路谈笑着回工作坊。

Legs按场景罗列出了素材,说效果不是太理想,单反和电脑看的效果有出入,很多镜头不能用,我们又在工作坊内外抓紧补拍了一些镜头。工作坊里不断有小组进进出出,桌子和沙发都挤满了人,几乎都皱着眉头,紧张的做后期。我凌晨一点左右回去时,工作坊的灯还亮着,Legs她们也还在。回家的路上,24小时营业的健身房还亮着灯,只有一个人趴在跑步机上,不知道是累了还是睡着了。
和朋友们中午在工作坊碰头,legs展示了一下粗剪的片子,节奏很快,时长不到三分钟。大家看完都沉默了一会儿,很担心放映时观众的反应。Tania给阿迈放了一遍,她在微信那头鼓励我们,说第一次拍已经很好啦。稍微宽慰了一些,还是不敢懈怠。Legs开始调整,Isa负责配乐,找了很多曲子,我们边听边沟通。紧赶慢赶,终于在五点前导出片源交给A,露出了刑满释放的苦笑。

第二次放映换了一家艺术影院,更靠近市中心,两百人左右的厅再一次爆满。朋友们一坐下来就开始商量让我做片前导赏,说一定要讲我们为了拍这部gay porn花了很多心思,我不同意,又纷纷劝我说,片子不行,只能靠我讲个笑话暖暖场了。我们的片子排在很后,每放完一部短片大家都试图打分排序,试了几次就放弃挣扎了。终于到我们时,我都不记得我是怎么走上台的,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片,很机械的讲了几句,避开了porn那些。下台时眼睛只敢盯着地板,听到熟悉的音乐响起时,结结实实地感受到了每分钟一百二十击的心跳,全程用手捂着眼睛,从缝隙中看大银幕的边边角角,捂到满手是汗。全场都很安静,只有A在看到气球那几秒时,爆发出一阵熟悉的笑声,单枪匹马的听起来有些可怖。终于结束后迎来了一阵很猛烈的掌声,朋友们看起来都还好,我长吁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何会如此紧张,仔细想一想,自己的严肃好像总是这样不合时宜。
全部放映结束后,捷克小哥有些失落的和我说,片子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我只好拍怕他的肩膀,夸了几句他的表演。A带着大家去酒吧,我们混在人群里,肆无忌惮地用中文讨论着哪几部最坏,我们有没有垫底。到了酒吧后,大家拿着酒四散开,Tania和Legs去找同屋的俄罗斯小姐姐聊天,Isa也在社交。我和小浪坐在沙发里,她说有些不舒服,要先回家。我不知道要找谁聊,看见有个吧台里坐着一个小哥,盘算着要不要过去打招呼,好不容易拖着腿走过去,他动了动身子,我立马调头去了卫生间,再出来时,他已经和其他人聊上了。
还是Grindr救了我,有位之前聊过几句的芬兰小哥发来问候。我说我在酒吧里,有一点点无聊。他问我想不想见面,发给我他的位置。我说看起来挺远。他问我想不想见面,我说好,只要你不介意我醉醺醺的。和他说了酒吧名字,他说半小时后见。不到十五分钟和我说,快到了,约我在公交车站见。
走出酒吧没多远,看见一栋老房子门口坐着两个女生,手里拎着烟和啤酒,外套系在腿上。她们也发现我,很友善的打了声招呼,说刚看了我的短片,演的很好呀。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拐过街角后开心的跑了起来。
他很安静的坐着候车亭里,站在我跟前时,感觉眼前的光都被他挡住了一些。他太高了,我都还没到他的胸膛。椅子有些凉,我有些拘谨的抓着书包,听他讲话。他讲话时一直笑着,声音很轻,像眼前的夜色一般温和。有个喝醉的小哥在我们跟前走来走去,用力捏着手里的易拉罐,脸很红,眉毛耷拉着,肩膀不停地抖动,好几次差点要扑过来。他也察觉到了异样,和喝醉酒的小哥用芬兰语聊了几句,小哥终于扔了易拉罐,愤愤然的上了一辆公交。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说那个小哥问我们是不是一对,想骂我们,小哥喝醉了,意识不到自己在干什么。他看出了我的紧张,开玩笑的说,他刚刚已经准备好拳头了。接着又指给我看不远处在巡逻的警官,说,赫尔辛基很开放,很文明,我们可以在在警官眼皮底下接吻。他顿了顿,靠我近了一些,我可能愣了几秒,也可能没有,总之我们突然就吻上了。闭上眼睛时,看见好多绿色和黄色的光。他没有待很久,说早上还有工作,必须要回去了。故意错过一趟车后,他还是比我先走。
我上车后,还在回味那个吻。短短十几秒,像掉进水里的棉花糖,很快融化掉,但余波荡漾着,似乎还够我舔一舔嘴角。车厢里人不多,中途上来两个男孩子,手牵着手,背着的袋子上面印着“Tom Of Finland”,和我隔着一条过道坐着。他们聊着聊着,慢慢倚靠着对方,旁若无人的吻了起来。我害怕他们不小心看见我会尴尬,于是侧着身子玩手机,完全看不进去内容,看着车窗里的倒影,被巨大的幸福围绕着,感受到自由。只短暂属于我的,但同样令我感到全身毛孔都舒畅的自由。
休息一天后,接着开始了第三个课程。我们没准备参加,还是去了工作坊,想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地方。两位德国小哥找到我,说想拍一部关于失眠的短片,分不同人物和场景,我的部分在凌晨拍,很开心的同意了。散会后,Tania情绪有些低落,她牙痛,整个人蜷缩在沙发里,痛的眼睛都红了。A赶过来,找朋友要了几颗painkiller,安慰了Tania几句,告诉她怎么去诊所,Tannia本来还好,接过药就哭了。
中午回到公寓后,发现S口嫌体直的把我从国内带过去的辛拉面吃掉了,锅里还剩一半没吃,想发信息骂他。正纠结要吃什么,德国小哥联系我说,改场景了,我的部分换到地铁站,白天拍。回到工作坊找他们,和他们一起搭地铁去赫尔辛基大学站。地铁里的戏是这样的,我需要戴着墨镜摇摇晃晃的在座位旁边用马克笔写下“I was here”。我听完摇了摇头,说地铁里这么干净,破坏公物不行,能不能换个方法。他们不同意,坚持说这样比较好,还说他们的笔写完是可以擦掉的,他们有带纸巾。我只好同意了,拍完后,问他们要纸巾,他们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皱皱巴巴的卫生纸,我试了一下,完全不管用,立马质问他们。我们的站很快到了,他们拉着我下车,说别管了。没有办法,只好跟着他们起身,过道那边坐着一位修女,面无表情的盯着我们,地铁门关上时,我全身都在抖。
出站前,他们还一直试图宽慰我,说柏林地铁站里到处都是涂鸦,没有关系的,不会有人在意。我始终没理他们,回家后坐立难安,地铁里实在太干净了,那一行小字因此特别的刺眼。我也没法忘记修女那张脸。空想也没用,必须要做点什么。我赶紧打包了一些洗洁精,带上纸巾和买来以防万一的酒精消毒棉片,装了一瓶水,小跑着往地铁站赶。
赫尔辛基只有一条地铁线,有些复杂,我和朋友之前就坐错过。不知道具体是哪一辆,反正到站我就上了,还好我们之前坐的地方靠近驾驶室,目标明确。第一趟车错了,等了一会儿上了第二辆车,相同的位置坐着一位女生,借着窗外的阳光在看书,腿刚好挡住了写字的地方。我在她身后坐下,不敢太直接凑过去看,只能偶尔瞥一眼,总看不清,干脆站起来,走到第一排,靠着驾驶室站着,一眼看到了我的字迹。长吁了一口气,站着等啊等啊,线路过半,经过了一个又一个黑洞,从市中心开到了很偏僻的地方,路过湖和漫山遍野,她终于在某一站合上书本离开了。我赶紧抢过座位,低着头开始干活,差不多又过了两站,终于看不出痕迹了。胳膊很疼,一看手表,快三点,本来期待着要去看的那场《遗传厄运》已经放了半个钟头了,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好去。
晚上一个人出门看了《芦苇荡的时光》,厅很小,人也不多。映前广告来回播可口可乐的广告,一位老爷爷在“I want to break free”的音乐中找回活力,误打误撞参加了骄傲游行。没抱任何期待,看了一部很适合夏天的芬兰电影,又甜又明亮。看得时候总觉得男主角之一很面熟,想起来他叫Boodi,在工作坊见过几次。他演了很多短片,很受大家喜欢。想着改天一定要去找他聊一聊,看能不能以爱酷的名义把片子带到国内放。
在赫尔辛基的倒数第二天,我醒的很早。S依然不在,这些天里他总是很晚回来,很早又离开,我们很少有讲话的机会。和Grindr的一位法国人聊了起来,他问我想不想去见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忙,我同意了,起床去地铁站。
他家离市中心很远,窗外闪过一些湖,沙地上停着很多房车,有小朋友懒洋洋的站在湖里揉着眼睛晒太阳。天气很温和,他站在地铁站外等我,我穿着短袖,他套上了皮夹克,步伐稳健,我努力跟上,有点想摸摸他的胡渣。
刚进门,没有寒暄几句,他的手已经伸进我的背后,我抖了一下,他似乎想停下来,但是我已经顺势吻住他,伸手去解他的皮带。我们麻利的脱着彼此的衣服,颤颤巍巍的从客厅挪到卧室,还没碰到他的床,我就只剩下一条内裤,米加送的,上面绣着花,质地凉爽,手感很好。他很喜欢,上下反复摸着,用力吻了上去,唇角慢慢掀开它。
我们渴望着对方的身体,就像夏天渴望着雨。来势汹汹,只好狂风骤雨般啃噬每一寸肌肤,急匆匆中释放。做完有一会儿只是喘着气,都没讲话。他用胳膊搂着我,不顾忌两个人身体上的汗与脏。
他说他几年前在北京待过,问我Destination还在不在,很想念它。我说挺好的,一直很热闹,但是从未去过。他问我为什么不去。我说一半是紧张,一半是真的不太想去,还是喜欢这种私下的接触。他说你该去看看,要先了解我们自己,这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我看见他的床头,还有墙边,都挂着一个中国男孩的照片,客厅里也有。有些照片看起来陈旧,部分合照里,他也是个男孩,总是轻轻那位搂着中国男孩,宠溺的笑着。我问他是不是男朋友,他说有一段时间是,现在不是。那他现在在哪里,我问。他也在赫尔辛基,他说。那他有男朋友了吗,我接着问。有呢,我们还是朋友,他轻轻回应着我,看着床头的照片,脸上仍旧带着从容的笑。我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
洗澡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我看。我问他为什么,他很认真地和我说,如果一个人在做完爱之后还愿意多看你几眼,那他肯定是喜欢你的。我有些不好意思,看着卫生间里面的桑拿房,偷偷岔开话题。
我穿好衣服出来时,他坐在阳台里,半掩着门,看着窗外抽着雪茄。我来之前他有问过我讨不讨厌雪茄的味道,我说不会。小茶几上放着一罐茶叶,还有来自中国的特色茶具。我的心软了一些,动作慢了下来,犹豫几秒,还是打算见好就收,穿好鞋,和他说我要走了。他放下雪茄出来,抱了抱我,叮嘱我回去注意安全。
从地铁站出来后,我饿的走不动路,从便利店里买了两个三明治。站在路边,盯着一个贴满传单的邮筒,狼吞虎咽起来。
夜里,S比平常回来的早一些,光着脚在卧室里弹钢琴。我半卧在沙发上,问他这么晚会不会吵到邻居。他说不会,弹完一曲,活动活动筋骨。我走到他身边,告诉他我今天出去见了一个人。他问我怎么样,我笑着说挺好的,还去了他家。他眼里有些诧异,很快又恢复平静,合上琴盖,只说要去洗澡。
他洗完澡,关上灯,躺在我身边。我在这待了一周,我们也没讲过几句话,我有些气恼的和他讲。那你想聊什么,他背着身应我。不知道,你和你朋友一般都聊什么,我傻乎乎的问。什么都聊啊,电影啊政治啊之类的,他说。那你喜欢你们政府吗,我试探着问。不喜欢,他不假思索。为什么不喜欢,我接着问。因为他们对贫民不好,满脑子只有利益,他有些不耐烦的回答。好吧,我说完就闭嘴了。
最后一天,我起床去常去的超市仔细逛了几圈,买了一些方便携带的零食。想着S在家,又给他买了几块加热就能吃的蔬菜饼。他一直坐在厨房里剪片子,时不时笑的前仰后合。他拍了一部,用他本人的话来讲,包含政治意味的讽刺喜剧,找了一个老奶奶反串川普,也拉着我客串难民。

下午去见Tania和legs,我们一起送小浪搭游轮去斯德哥尔摩。天气很好,巨大的游轮静静的卧在无尽的蔚蓝里。大家心情都不错,Tania穿着一件画满骷髅头的黑色连衣裙,从牙痛中缓和过来。Legs拎着一盒草莓给我尝,说是刚买的,特别新鲜。草莓有股淡淡的奶香味,绵绵的,甜而不腻。小浪拉着我们找路人合影,随后开开心心的准备登船。我们看着她通过售票大厅走进游轮,Legs突然发现她手里还拿着小浪的外套,她整个旅行只带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外套只有这一件。我们赶紧打她电话,匆忙往售票厅跑,将外套交给乘务员。
Isa去了塔林找男朋友,最后就剩下我们三人还在赫尔辛基。我们在附近走了走,在一个公园坐下来。放眼望去,草地和大树郁郁葱葱,仿佛天地间只有绿色这一种颜色。我坐在地上写明信片,想找邮局寄回国。离开公园后,我们顺着海岸线漫无目的的走,吃着小朋友们卖的冰淇淋,路过人多的地方,和只有我们出现的空地。后来拖了凉鞋,光脚踩在地上,沙子磨着脚掌,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我想要记住这种感觉。
第三场放映又回到了第一次的影院,我们开始找错了地方,几乎踩着点进去。放映结束后,A说闭幕party在工作坊,三三两两的往回走。工作坊还是老样子,大家的脸上也看不出多少离别的愁绪。S负责调酒,我拿了一杯,酒的比率明显过高,抿了一口脸就红了。
大概是周六的缘故,工作坊后面的广场人满为患。修车铺前面的滑板场挤满了光着膀子的年轻人,头上的汗水顺着凸起锁骨汇成黑色的河流,喧闹声不绝入耳。有一部分人在工作坊里面看没时间展映的短片,还有一些人站在门口聊天,争相合影。我拿着一本爱酷的手册去找Bobbi,他喝醉了,倚着栏杆,和几个朋友闲聊着,接过手册很开心,说会帮我联系导演。夜色越来越深,在天刚要亮起来前的那一阵淡紫色的朦胧里,我睡眼惺忪的看着身边跑来跑去的熟悉的面孔,很多人我甚至没有和他们讲过一句话。有人大喊,说有两位女孩要去爬禁止进入的信号塔,突然间所有人都一窝蜂的涌过去凑热闹,我也跟过去,看着地上的灰尘变成了一阵雾。
快四点回家,强迫自己清点了一下行李,然后倒在沙发上。S在我闹钟响起来前几分钟回来,脸上红红的,看起来还清醒着。已经六点半了,我问他还有没有人在工作坊,他说很多人在,都喝醉了,场面有些失控。我揉了揉眼眶,我们突然对视了一下。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要带我去看湖和蒸桑拿来着,我小声嘟囔。这次比较忙,以后还有机会,他不行于色。我还想说些什么,又感觉这样就挺好,他还是记得回来送我。
我收拾好行李,我们慢慢往公交站走。我看着周围的建筑,和过去九天里来回走过的路,每个拐角有什么我都能记住。都很牵挂。我们没有讲话,偶尔眼神撞上了,也就相视一笑。到公交站,看见我等的车两分钟之后到。问他会不会接着回去休息,他说不了,要去工作坊帮A打扫。问他从今天起,真的就要睡车里了吗。他说不用担心,已经在找房子了。车如期而至,我有些慌张,他张开手轻轻抱了我一下。
清晨微凉,我看着窗外,紧握着移动的行李箱,脑袋和迅速闪过的风景一样模糊着。感觉这些天好像发生了好多事,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其实不太期待下一站会有什么,这一刻也无所谓心里踏不踏实,只想好好睡一觉,醒来再面对自己,再好好想想为什么。
